文/ 王红涛
文献上记载楚山和尚的材料并不少,特别是佛偈众多,但仔细研读后,发现有一首偈子最能体现楚山和尚的禅法要旨:
万物厥初无不善,一心萌动便差殊;
但将善恶俱拈过,自性空空体自如。
这首偈短短四句,便涉及了楚山禅法的本体论、缘起论、方法论、境界论等多个方面,现进行逐句说明:
一、“一心萌动便差殊”——心性论
“万物厥初无不善”:是讲人性论与本体论。这里的“万物厥初”指的乃是事物的本体,“善”不是指与恶相对的善,而是指超越的绝对的善。因为“厥初”的时间在“一心萌动”之前,在差别分殊之前是指无分别的本体,而无分别的本体是没有世俗所谓善恶的分别。
“一心萌动便差殊”:是说明本体界与现象界的关系。佛教禅宗认为本体与现象不二,本体即真如,也称作“佛性”,是众生本具的,《大乘起信论》云:
显示正义者,依一心有二种门。云何为二?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是二门皆各总摄一切法,此义云何?以示二门不相离故。1
所言法者,谓众生心,是心则摄一切世间法出世间法,依与此心显示摩诃衍意,何以故?是心真如相,即示摩诃衍体故,是心生灭因缘相,能示摩诃衍自体相用故……谓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减故。2
这里的“一心”指的就是“众生心”,即一切众生所有之心,也叫如来藏心,它通过“和合”、“不和合”二门而通于染净。真如门指本体界;生灭门指现象界。由现象界念念生灭故归入生灭门,“二门不相离”就是说本体与现象不二,真如不是独立于现象界之外,脱离现象界而存在,而只能处于它所变现的现象界诸物之中。六祖慧能说得更清楚:
向者三身在在自法性,世人尽有,为迷不见,外觅三身如来,不见自色身中三身佛……此三身佛,从性上生,何名清净法身?善知识!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3
佛不是外在与身心的,而是在自身法性之中,所以求佛不能去心外求而是自心。禅宗有云:“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东坡居士亦有诗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4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佛教界认为闭关修行的最佳地点就是在深山中,既能避开尘世的烦躁,又可日夜与草木花石相处,仔细领会天籁妙音,启迪开悟。所以楚山和尚在《语录》卷一中说:
诸法平等,三际一如。十方世界,都卢个无孔铁锤;万象森罗,总是片广长舌相。无说而说知音者,领在声前。言即无言,灵利汉听于耳外。个中音响,不坠工商。石女点头,木人抚掌。遮藏不得处,落花点点笑无言。注解分明时,幽鸟喃喃频举……
又说:
香风匝地花语飘空,顽石点头,木人抚掌,山光水色,头头彰出佛真机,鸟云韵松声,法法演圆常妙偈,所谓:目前无法,意在目前,非耳目之所能到。
这里,“诸法平等”指的是人与自然界诸物如石头草木等,“总是片广长舌相”是指一切万物皆有佛性,皆有说法的可能,能否听到,关键看你是不是“灵利汉”。那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真如是怎样缘诸法的呢?《大乘起信论》中解释说:
心生灭者,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此识有二种义: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云何为二?一者觉义;二者不觉义。5陶静这里的“阿黎耶识”不是唯识学所说的阿赖耶识,而是指“如来藏清净心”与“七识染法”和合在一起,既不是同一个东西,又没有本质的区别。它有两种功能:觉与不觉。当它不觉时:
所言不觉义者,谓不如实知真如法一故,不觉心起而有其念,念无自相,不离本觉。犹如迷人,依方故迷,若离于方则无有迷。众生亦尔,依觉故迷,若离觉性,则无不觉,以有不觉妄想心故,能知名义,为说直觉,若离不觉之心,则无直觉自相可说。6
这里的“不觉心”指的是对万物无分别之心,“不觉心起而有其念”就说出了真如显现万法的情况:分别之心起则无明妄念生,只要人有分别之心,妄念就会显现,“念无自相”是说妄念没有自己的体,所以离不开“本觉”心。《语录》卷一中有公案记载:
一堂,举仰山摘茶次,沩山曰:“终日只闻子声,不见子形,仰撼茶树。”沩曰:“恁么,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云:“师如何?”沩良久。仰云:“恁么,师只得其体,不得其用。”沩曰:“放汝二十棒”。仰云:“师之棒,弟子当吃,只如弟子之棒,令谁领受。” 沩曰:“放汝二十棒。”仰礼拜。
这个话头体现的就是体用关系,沩山认为仰山整日在茶林中,心思被茶林吸引,所以说他只得其用(假有),不得其体(性空),应挨打。仰山却认为沩山看不到自己的形体,就认为师父只看到体(性空)却看不到用(假有),也应该挨打,所以也要回敬师傅二十棒。沩山却认为仰山没有认识到形体只是因缘和合之假象,并非真实的存在,故坚持要打仰山二十棒,仰山终于悟得,故礼拜。
二、“但将善恶俱拈过”——方法论
“但将善恶俱拈过”:指的是方法论。既然千差万别的世界是因众生“有分别心”而变现出来的虚幻之物,所以要识得本体就必须去掉分别心。“但将善恶俱拈过”就是说对世间一切差别相(我法二执)都破除掉,具体做法楚山和尚不可能在一句诗中说得很清楚,也不需要说得很清楚,因为这一点正是《坛经》中的总持门:
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无相?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维摩经》云:“外能善分别诸法相,内于第一义而不动。”
这就是楚山所说的“三学法门中,菩提心戒为首”。无相是强调心不要对假相作分别,并不是离开相去谈无相;无念是说不能对前念、今念、后念起诸如后悔、怨恨、贪爱等执著。也不是离开念去谈无念;无住是指不要在一个物、一件事上掏空心思、机关算尽、患得患失。也不是离开住去谈无住,即不是反对做任何事情,而是强调要在做事情时不要太执著。否则,就是所谓“净妄”,这反映的正是从《起信论》中继承下来的宝贵的辩证法思想:真如与现象不即不离;真心与妄心不即不离;觉与不觉不即不离。因为本体之所以是本体就是针对现象而说的(它能产生现象或显现现象),离开了现象就无所谓本体,真心就是针对妄心才成立,离开了妄心则无所谓真心;觉就是针对不觉才有意义,离开了不觉则无所谓觉:“依本觉故而有不觉,依不觉故而有始觉。”7
无论是无念、无相还是无住;无论是觉还是不觉,说的都是“心”。楚山和尚抛出各种话头,目的就是引导弟子,告诉他们悟是心的悟,要注意发明本心,佛性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心中:
令本性顿悟,若不能自悟者,须觅大善知识示道见性……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若取外求善知识,望得解脱,无有是处。识自心内善知识,即得解脱,若自心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即有教授救不可得……8
《楚山和尚语录》卷一所举的公案说的就是这一点:
上堂,举仰山住东平日,沩山使人送一枚镜至山,按得即集众登座,提起镜曰:“此镜若道是沩山镜,却在东平手里,若道是东平镜,又是沩山送来,道得则不扑破众。”无对,破众。平曰:“恁么则扑破去也。”师召众曰:“汝等当时,若在合作么?……老僧当时若在,见他举镜之际,便与一喝,待伊锋芒微露,拂袖便出,看他如何。”
在这个公案中,楚山和尚认为仰山向众人询问镜子到底属谁,本身就已经对镜子的归属起了分别之心,故而要在他举镜之际,大喝一声,当仰山“锋芒微露”(即心有微怒)之时就马上离开,实际上是告诉仰山,你要的答案在你的心中,镜子本为虚幻之物,何来归属?在他举的另一个公案中,说得更清楚:
达摩大师初见梁武帝,帝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度僧,有何功德?”摩云:“此是天人小果,有漏之因,非真功德。”帝云:“如何是真功德?”摩云:“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云:“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帝云:“对朕者谁。”摩云:“不识。”由是与武帝不锲,遂折芦渡江矣。
这里达摩告诉武帝,其在世间的“造寺度僧”等行为,是有贪求的有漏之因,而功德乃是无漏之净果,故而欲求功德,应该抛却各种执著,获得般若智慧。当武帝问第一义时,达摩实际上在告诉他只有自己的心是廓然无碍的,佛就在自己的心中,在自己的心面前,一切人都不是圣者。可是武帝并未理解这一点,反而讥讽达摩:站在我面前这位到底是谁啊?敢说佛也不是圣人?难道你比佛还伟大吗?达摩的本意是说佛也是在发明本心以后才开悟得道的,所以佛是觉者,武帝启而不发,达摩只好作罢。
楚山法门的第二点是强调学佛要知道“言不尽意”的道理,所以不能拘泥于文字,重要的是自己的亲身体悟,做到“得意忘象,得象忘言”。如果死抠佛经里的字眼,就会陷入新的执著,这点在楚山和尚的语录卷二中说得更清楚:
声前有句,开口即差棒下无私,翻身已错……夫近世以来,人心不古正法,离祖道荒凉,魔说炙盛,禅学之士不务真参实究,唯市事广解,采妙究玄,资益谈柄,故圆觉经云:“末世众生希望,道无令求悟,唯益多闻。”增长我见,是知心地,法门在乎真参实悟而已,故不可依他,作解障蔽,心光埋没……岂不闻达摩西来,不立文字,见性成佛,斯言岂欺人哉?
三、“自性空空体自如”——境界论
“自性空空体自如”:说的是开悟后的境界。“自性”是缘起诸法自性本空,为因缘和合的虚幻之物,所以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心之本体,只有它才有自性,能在性空的假有(六尘)间来去自如而不为其所染,这就是所谓“体自如”:
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澈,识自本心,若识本心,既是解脱,既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悟般若三昧,既是无念。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顿法者,至佛地位。9
楚山和尚在语录卷二中对“体自如”有另一种说法:
故诸佛出世盖为一大事因缘……一大事因缘者又何?乃自心全体之谓也,所谓一心者,离心之外,了无一法可得,故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真,万物得一以遂成。”所言大者,即心之全体也,事者即心之妙用也。大哉!心体广阔无际,泛应无穷,寂寂虚灵,含具众理,能应万事者矣……
心体“广阔无际,泛应无穷,寂寂虚灵,含具众理,能应万事者矣……”连诸佛出世也只是作为先知向人们宣说这个道理,而众生修行也就更离不开修心:
若夫阿罗汉得之,具五神通位登四果;辟支弗得之,出无佛世度有缘人;诸菩萨得之,行愿资智悲齐运;佛世尊得之,万行圆融,十身满证。至哉!此法无一理而不统,无一理而不该,物物全彰,头头显露,尘尘叶妙,法法归源。
总之,楚山和尚作为明代巴蜀禅系的领军人物,他的有关文献基本上向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禅宗的面貌。他本人对佛法有较深的理解,又经常开场讲法,是受人尊敬的一代名僧。今借助刚刚整理出的资料对他的禅法进行分析,无疑于窥豹一斑,不足之处,请方家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