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雪
寄僧
(唐)吴融
柳拂池光一点清,紫方袍袖杖藜行。
偶传新句来中禁,谁把闲书寄上卿。
锡倚山根重藓破,棋敲石面碎云生。
应怜正视淮王诏,不识东林物外情。
【作者简介】
吴融(?~903年),唐代诗人,字子华,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年不详。昭宗龙纪元年(889)登进士第。曾随宰相韦昭度出讨西川,任掌书记,累迁侍御史。一度去官,流落荆南,后召为左补阙,拜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天复元年(901)朝贺时,受命于御前起草诏书十余篇,顷刻而就,深得昭宗激赏,进户部侍郎。同年冬,昭宗被劫持至凤翔,吴融扈从不及,客居阌乡。不久,召还为翰林学士承旨,卒于官。
【说明】
在佛、道昌盛的晚唐,隐逸之风较之前代更为兴盛,这一时期的隐逸不再是谋求名利的“终南捷径”,文人对政事的心态更加心灰意冷,隐逸似乎更加纯粹化。另一方面,身在庙堂的宦途文人,因为要经受强藩称雄、宦官专权、朋党斗争及科举失衡所造成的种种磨难,功名追求就如同一枕黄粱般虚幻,于是便形成了他们身在官场而心在江湖的“吏隐”生活方式。吴融算得上是这个时期“吏隐”的代表人物,这首诗就反映了他内心徘徊在两种价值观之间的纠结状态。
【注释】
紫方袍:方袍指僧人所穿的袈裟,因平摊为方形,故称方袍。紫衣为达官贵人所着,紫方袍是指皇室赐给显贵僧人的袈裟。
杖:扶着走路的棍子。此处为扶、拄、持之意。《说文》云:杖,持也。
藜: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嫩叶可吃,茎可以做拐杖。
中禁:禁中,指皇帝所居之处。唐朝宗楚客诗《奉和人日应制》云:“九重中禁启,七日早春还。”
上卿:古代高级官名。春秋,宗周与诸侯国都有卿,为高级长官,分上、中、下级。
锡:金属,早在远古时代,人们便发现并使用锡了。此处代指锡杖,为比丘行路时所应携带的道具,属比丘十八物之一。
倚:靠着。《说文》云:“倚,依也。”
山根:山脚。北周庾信《游山》诗:“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
怜:同情、可怜、怜惜之意,此处有理解之意。
淮王:指淮南王刘安,此处借指唐昭宗。
诏:诏书,天子下达臣属的文体,是一种命令文体。
东林:此处指庐山东林寺,吴融和东林寺僧人过从甚密,诗僧贯休在东林寺时与吴融多有诗文往来。
物外:超越世间事物,达于绝对之境界。《景德传灯录》云:“禅师亦远俗尘,神游物外,契无相之妙理,化有结之迷途。”
【白话释】
垂柳轻掠水面,池水波光粼粼。紫衣袈裟僧人,手拄藜杖走来。
忙于皇宫政务,少有诗赋佳句。何人寄来书信,通篇闲情逸致。
锡杖拄在地面,捅破苔藓地衣。棋子敲击石桌,击碎薄雾一层。
希望您能理解,公文劳形伤神。东林超然境界,竟已无法应和。
【赏析】
人的一生就是在无数的选择中渐次展开的。这种选择,一部分是出于无奈,这就是业力在起作用;另一部分是出于内心的召唤,这就是愿力在起作用。
吴融的选择方案就至少有三种:修道、隐逸、从政。可惜,在他的顺序中,是将从政放在首位的。吴融一生的经历比较复杂,史书中的记载是:“少力学,富文藻。累举进士不第,隐茅山,又徙居长洲。龙纪元年登第。韦昭度讨蜀,表掌书记,累迁侍御史。入朝为补阙、员外郎。乾宁二年,谪官江陵。三年,召入,以礼部郎中充翰林学士,迁中书舍人、户部侍郎。天复初,昭宗奔凤翔,扈从不及,客居阌乡。召还,迁翰林承旨学士,卒于官。”
他曾经在兵火较少的洞庭湖畔隐居过较长时间,和处士方干、诗僧贯休来往密切。另一方面,他又和朝中权臣韩偓关系友善,曾加入韦昭度伐蜀之战。最终,因诗文写得好而受到唐昭宗的赏识而得到重用,被时人誉为“一代词臣”。在他身上隐、仕两种人格既分裂又融和,这里面既有在对皇权没有完全丧失希望前提下的儒家积极用世之精神;又有在现实碰壁后,在佛教超越思想的影响下,希望挣脱世俗名利的困扰,寻找生命最终归宿的诉求。
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看,这首《寄僧》诗,是非常值得称道的。画面的自由切换、细节的精致描摩、两种氛围的对比映衬等手法,在中国古诗中都是罕有的。诗中一、二句和五、六句是写一位僧人在山间行进的情景:“柳拂池光”、“杖藜”、“重藓破”、“碎云生”,这些对景物细节真切的描摩营造出一种清新、自由、舒展的心态。而三、四句与七、八句则是描述作者目前的生活状态与心情,一方面是沉闷的案牍生活,另一方面“中禁”、“上卿”、“王诏”这些有些煞风景的公文词汇中透露出的作者内心的自得与自炫。这首诗在谋篇布局上的妙处就在于,他将这两个反差极大的场景穿插布置,表面上显得突兀,而其内在联系就在于作者的内心精神世界的纠结:两种生活几乎同时展现在你的面前,选择权就在你自己。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那个忧郁的哈姆雷特王子的困惑与选择,在中国文人这里的版本则是:“出世?抑或入世?这是一个问题。”在吴融这里,他的选择是做个禁中草诏的高级公务员,那些隐逸与修行都成了记忆中的残留,故此对刚刚接到的这封东林寺僧人的书信,他名之为“闲书”,并且有些矫情地说出“应怜”这个词来,在这个基本的选择前提下,那个“不识东林物外情”的句子就成了一种托词。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在六道中,天道的依正二报是最好的,然而与天人相比,人有三处优势:第一是记忆,第二是梵行,第三是勤勇。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中国难生,善友难遇。从解脱的角度来说,吴融是善缘具足的,可惜的是,娑婆世界既名堪忍,必有其令人留连忘返之处。“中禁”与“王诏”就是吴融的牢笼与枷锁,当然,这个牢笼中不止吴融一人,还有千千万万醉心功名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