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志军
“一宿觉”玄觉禅师在岭南宝林寺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沿着活蹦乱跳的曹溪下了山。路过曹候村,一个卖糍粑的老婆婆热切地喊道:“师父,来,吃个糍粑,喝碗茶水,好赶路。”
玄觉脚不停步地回答说:“谢谢您,婆婆,我饱饮六祖法乳,不渴也不饿。”
“可是,有人在这里等着你呢。”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是好友玄策。依然的一杖、一钵、一斗笠,一副云游僧的装束。
“玄策师兄,你在外行脚一年,刚刚回来一天,便又要出行了?”
“你不也是一样?苦苦寻觅几十年,刚刚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师父畅谈了一个晚上,就挥手告别了。真可谓‘一宿觉’啊!”
二人结伴行进在大庾岭的险峰之颠,深谷之底:
苍松映碧潭,日照光明生;
微风扫白云,极目太虚清。
不一日,他俩走到了赣州。该分手了,玄策要继续北上,游匡山而渡长江;玄觉则东行千里,回归故乡。禅者心无挂碍,喝杯茶就告别吧。于是,二人来到赣江之畔:
铜钵舀来江水,片石鼎立为灶,枯枝自有火性,烟汽散后茶成。
刚刚烧开的茶水很烫嘴,玄觉就将茶杯凉在了面前。于是,茶杯中倒映着青山绿树、蓝天白云。他指着茶水说:“山河大地,森罗万象,都在里边。”
玄策闻听此言,端起茶杯,将茶水倒回了浪花纷飞的赣江之中,然后问:“森罗万象,在什么地方?”
玄觉说的巧,玄策逼拶得更妙,大好禅机犹如滔滔江水,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玄觉是大宗师,自有其高明之处。这时,恰恰有一条硕大的鲤鱼高高越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的闪电,然后又落回了水中。玄觉大声喊叫道:“鱼、鱼,鱼!”
森罗万象映在茶水里,茶水溶入了江水之中,鲤鱼在江中畅游吞吐,所以,鲤鱼即是森罗万象的显现。
更玄妙的是,不知从哪里划来一条小船,抛出一张大网,将刚才得意忘形的大鲤鱼罩在了其中。渔翁拎着水淋淋的鱼儿开怀大笑,直笑得两位禅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笑够了,渔翁将它抛回了江水之中。
玄觉心中灵光一闪,跃上了小船。玄策亦是心有灵犀,跟着跳了上去。渔翁说:“二位,我老汉驾的是一叶渔舟,并不载客。”
玄觉呵呵一笑说:“渔舟何妨载客去,画舫亦能打渔来。”
“渔舟即是渡船,渔翁等同艄公。”玄策说。
渔翁亦豪情大发,捋着长须吟诵道:“撒下罗网捞明月,满船载得和尚归。”
江河淮汉,皆为流水;禅客相逢,何劳一问。
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叶扁舟,原来不知来自哪里,现在也不知驶向何方……
玄策说:“老人家,耽误你捕鱼了。”
渔翁尚未回答,玄觉却说:“捕鱼还能耽误么?渔翁不是农民,庄稼顺应季节,农时不等闲人。而捕鱼,频频撒网,不见得大有收获;鱼群到来,一网尽可满载。”
渔翁频频点头:“老汉要得就是这营生的自由自在,飘逸闲散。一舟一槁,独来独往,眼闲心静,水清天宽。”
“好一个世外高人!好一个禅者境界。”玄觉击节叫好,“那么,我们就顺江而下一千里,到烟波浩淼的鄱阳湖去!”
渔翁说:“小溪通大江,大江连大海。我们到长江,到东海去!”
所谓兴起而发,兴尽而止。他们即没有到达鄱阳湖,更没有去大海,而是在顺水行舟四百里之后,在吉州附近弃舟登岸。因为,赣江右岸的青原山,是大师兄行思住持的道场。正是为此,后人称他为“青原行思”。
然而,上到青原山,来到静居寺方丈前,玄策却不进门,而是将大师兄从未见过的玄觉单独推了进去。
禅者心意相通。他的意思,玄觉当然明白。因此,他也不说明身份,而是按照行脚禅僧拜山的规矩行礼之后,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这一问,看似平淡,却绵里藏针,稍一拿捏,便会扎手。因为,佛法大意,岂能用语言说明?所谓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即是因为如此。
但是,明明不能用语言讲说明白,禅师还必须要说,不然的话,学僧如何能受到启发而契入禅机?因此,禅师的修行、见地、功夫,是否明见本心、彻悟自性,尽在这一言半句之中。
那么,青原行思是如何回答的呢?
行思说:“庐陵的米是什么价?”
庐陵,是来青原山的必经之地,但是,庐陵的米价,与佛法大意有什么关系?更奇怪的是,闻听此言,门里面的玄觉与门外边的玄策都哈哈大笑,恭恭敬敬向大师兄磕头顶礼。
原来,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禅,却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平平常常的庐陵米价,就恰恰蕴涵禅的法要,也就是佛法大意的显现。一句“庐陵米价”,可谓鞭辟入里且不露痕迹,自然而然地表明了禅的精髓。
从青原山下来,两位“玄”禅师在匡庐畅游一番之后,在山下握别了。玄策目送着“一宿觉”渐渐走远,他的身影渐渐与苍莽原野融为了一体……
忽然,原野里,白云中,回响起玄觉的吟诵之声:
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
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
自从认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关。
……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
这六十三首《证道歌》,在山川大地上久久回荡,并且一直回响到如今。时至今日,永嘉大师玄觉,他的《禅宗永嘉集》,仍然是佛门内外所有的修禅者、禅学研究者必读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