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宗禅诗研究

2014年09月24日 14:39  禅文化网  收藏本文     
云门宗禅诗研究云门宗禅诗研究

  文/吴言生

  云门宗宗风陡峻,以简洁明快、不可拟议的手法破除参禅者的执着,返观自心。云门宗既不像临济那样棒喝峻烈,也不像曹洞宗那样丁宁绵密,而是以激烈言辞,指人迷津,剿绝情识妄想。《人天眼目》卷2云:“云门宗旨,绝断众流,不容拟议,凡圣无路,情解不通……孤危耸峻。”云门曾作颂示学人:“云门耸峻白云低,水急游鱼不敢栖。入户已知来见解,何劳再举轹中泥。”〔1〕充分表露了云门耸峻、 机用迅疾、不容拟议的特性。禅林中往往以“云门天子”、“云门一曲”表示云门宗风。云门曲原为华夏古曲,曲调艰深,歌者难咏唱,闻者难领受,禅林遂用来转指难于理解的云门宗风。云门宗接化学人,犹如天子的诏敕,一次即决定万机,不得再问,令人毫无犹豫之余地,因而又有“云门天子”之称。  

  云门宗的要义与菁华集中体现于“云门三句”。文偃曾示众:“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世缘,作么生承当?”众人无对,遂自答:“一镞破三关。”“函盖乾坤”指绝对真理遍布天地之间,函盖整个宇宙;“目机铢两”指师家为断除学人烦恼妄想,超越语言文字,促使学人内心顿悟;“不涉万缘”,指师家应机说法,施行活泼无碍的化导。后来云门法嗣德山缘密汲取云门三句精髓,改其语为“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禅林或称为德山三句,〔2 〕由于它广为云门宗禅人所用,因此习惯上仍称为云门三句,并被誉为云门剑、吹毛剑。对“云门三句”的内涵,吕澂先生以法眼文益的《宗门十规论》“韶阳则函盖截流”为出发点,从理事关系上来加以说明,认为云门三句中,重要的是前两句,即函盖乾坤、截断众流,指出韶阳将函盖喻为理,将截流喻为事,“作为理是普遍的,合天盖地;从每一事上看,即如截流只是一个断面,因此,理就是整个,事就是断面。”〔3〕实际上,云门三句是一个内在联系的有机整体,并无主次之分。对于理解云门宗禅学思想与禅诗美感特性,云门三句的每一句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一、“函盖乾坤”的诗禅感悟对“函盖乾坤”,云门宗人有如下阐说:“天上有星皆拱北。”〔4〕“乾坤并万象,地狱及天堂。物物皆真见,头头用不伤”。〔5〕“日出东方夜落西”。〔6〕“匝地普天”。〔7〕“合”。〔8 〕在云门宗看来,现象界的乾坤万象,上至“天堂”,下至“地狱”,都是真如的显现,由本体变现而来。因此,事事物物,无一不是真如“妙体”,犹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道无所不在,匝地普天,山河大地即是真如。这是汲取了华严宗理事互彻、事事无碍的精髓。理在事中,事体现着理,而又各具个性,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由此发出云门宗一系列诗意的感悟。  

  1、山水真如云门宗以“山河大地”为“西来意”,〔9〕以“青青翠竹, 郁郁黄花”为“随色摩尼珠”,〔10〕以“芭蕉叶上三更雨”为“云门一曲”,〔11〕山河大地、翠竹黄花、蕉叶雨珠都是绝对本体的显现,山山水水悉真如,“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12〕只要以一颗纯明无染的素心去对应,便会沐浴在自然物象静谧而明洁的光辉里,在风月山水之中感受到永恒绝对的本体,并获得“秋云秋水,看山满目。这里明得,千足万足”〔13〕的圆满自足。云门宗指出,对山水真如的感悟,不仅有一双慧眼,还要有一双慧耳:  

  蜀魄连宵叫, 终夜啼。圆通门大启,何事隔云泥?〔14〕由般若智所体证的真如,圆满周遍,作用自在,且周行于一切,是为圆通。既然日夜啼叫的杜鹃、莎鸡,都在开启着遍满一切的悟入门径,为什么还触目不会道,与了悟有云泥之隔?云门宗对见桃花悟道的灵云禅师甚为推崇:“春山青,春水绿,一觉南柯梦初足。携筇纵步出松门,是处桃英香馥郁。因思昔日灵云老,三十年来无处讨。如今竞爱摘杨花,红香满地无人扫。”〔15〕虽然山青水绿,桃红似锦,但像灵云那样颖慧超悟的人实在太少,因为众人都沉溺于“摘杨花”的玄想沼泽中去了。为了纠正这一偏颇,云门宗禅诗注重对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夜听水流庵后竹,昼看云起面前山。”〔16〕“秋风声飒飒,涧水响潺潺”。〔17〕物象飘逸空灵,心境淡泊悠闲。在云门宗看来,纯净明洁之物显现着真如,秽浊不洁之物也同样显现着真如:“清净法身”就是“花药栏”,〔18〕它“满眼是埃尘”,〔19〕“本来人”也是“风吹满面尘”。〔20〕不论洁物秽物,同样是大道的显现。大道触目现前,参禅者却舍此他求,殊不知真如佛性如同满月,乾坤六合都沐浴着它的光芒,条条大路都通达了悟之境。“八万四千深法门,门门有路超乾坤。如何个个踏不着?只为蜈蚣太多脚”。〔21〕只要悟入任何一则法门,都可立地成佛。可人们偏不脚踏实地,心神散逸,利舌巧口,沉醉于禅机问答,站在门外,不得其门而入。不知佛祖得到的禅悟极境,是“门掩落花春鸟啼”〔22〕的宁谧内敛、生机远出的内证境界。因此,云门感叹:“世界与么广阔,为甚么钟声披七条?”〔23〕世界久远广袤,参禅者要沐浴自然的灵光,挹取天地的清芬,洗涤尘襟。如果只是在晨钟暮鼓里披衣枯坐,求佛求法,就会昧却了眼前的大好景色,与大道当面蹉过。  

  2.日用是道从客观外境来说,山河大地皆是真如;从主体的生命体验方式来说,无所不在的道也存在于禅者的日用之中。学人问节诚禅师“卷帘当白昼,移榻对青山”两句杜诗的涵义,禅师让他把净瓶拿过来,说这就是“卷帘当白昼”,之后又让他把净瓶放到原来的地方,说这就是“移榻对青山”。〔24〕杜诗原意是用卷帘移榻表示对山水自然的爱好,禅师对它作公案式的诠释,“白昼”、“青山”被置换成了起居动作。云门曾征引《法华经》“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之语来开示学人。一切世间法,都是佛法,并不一定要脱离人世,超尘绝俗,到深山冷庙里枯坐苦修,才是佛法。日常生活的各种形态,同形而上的大道,并不抵牾,这是《法华经》的菁华。云门宗汲取佛教经典的精髓,强调在生活中体验大道,在“钵里饭,桶里水”中体证“尘尘三昧”。〔25〕三昧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与某物混然而成为一体时的境界。透过钵饭桶水这些生活细节,可以体证到一切简单化到极点、纯一化到极点的禅心。雪窦颂“钵里饭,桶里水”说: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裩长者子。  

  诗意谓纵是再善谈辩的人,也对钵饭桶水“下嘴”不得。因为它是如此的不容拟议,犹如北斗依旧在北,南星依旧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寻思拟议,即是平地起波澜,宛如《法华经》中那个不知自家本有无价珍宝,却外出流浪,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长者子一样,昧失了宝贵的自性。由此出发,云门宗指出,“吃粥吃饭”就是悟入的途径,参禅者的修行并没有什么特别注重的细目,平常生活,像吃饭穿衣、屙屎送尿等行住坐卧,乃至任何语默动静、造次颠沛之间,无不是修行的时节、沙门的德目。在日常的生活中,显露着大道:“白云断处见明月,黄叶落时闻捣衣。”〔26〕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含蕴着纯真的意趣,是参禅悟道的真正切入之处,“着衣吃饭”、“斋余更请一瓯茶”是一天十二时中体悟佛法的最佳时机。〔27〕“十字路头”的人就是“佛”,“三家村里”的人的行为就是“法”,〔28〕“除却着衣吃饭,屙屎送尿”,并没有别的奇特之事。如果舍此他求,就是妄想,应坚决予以拂却。〔29〕云门宗还特别重视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张返奇特于自然,凡圣一如,净秽不二。云门宗的俗家弟子赵拚年老致仕,亲旧里民,遇之如故,遂作高斋以自适,题诗见意: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世人欲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30〕高斋老,不复是往日的显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赵四郎”。云门问僧:“古佛与露柱相交是第几机”,又自代云:“南山起云,北山下雨。”〔31〕“古佛”指释迦牟尼佛,乃至诸佛、历代祖师等,“露柱”指现前种种事物,“机”为机关、机用、机法,禅语中多指心的作用。诸佛诸祖的奥妙世界,与现前浅易可识之事相,看似截然无关,一旦亲切相契,就浑然一体而无所分别,此时应当以“南山起风,北山下雨”式的禅悟心灵来感应。从空的立场看,自他不二,平等即差别,差别即平等,是个物和个物相即相入的“事事无碍法界”,因此,南山的云和北山的雨是不二的,犹如古佛世界和常人生活的不二不一。雪窦颂为:“南山云,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西天二十八祖与东土六祖,各有各的生存时空,互不相干,犹如南山与北山的云雨本无交会互涉的可能,但从东西相即、南北一体的完整世界来看,就自然能够证悟亲切相交、一体无别的世界。既然平凡的世界与了悟的世界无二,深入平凡世界的烦恼之中,亦可证得菩提。因此,云门宗主张纵身烦恼之流,“十字街头闹浩浩地,声色里坐卧去,三家村里,盈衢塞路,荆棘里游戏去”。〔32〕“美玉藏顽石,莲华出淤泥。须知烦恼处,悟得即菩提。”〔33〕在污浊、痛苦之中,获得生命的灵性升华。  

  3.水月相忘道无所不在,通过种种声色表现出来,而世人由于眼耳等感觉器官的粘着性,妨碍了悟道:“风雨萧骚,塞汝耳根。落叶交加,塞汝眼根。香臭丛杂,塞汝鼻根。冷热甘甜,塞汝舌根。衣绵温冷,塞汝身根。颠倒妄想,塞汝意根”。〔34〕六根胶着外物,对诗禅感悟形成了障蔽,“参玄之士,触境遇缘,不能直下透脱者,盖为业识深重,情妄胶固,六门未息,一处不通”。〔35〕因此,云门宗主张剔除感官的粘着性,主张由声色悟道,强调彻悟的无差别一如境界:“闻声悟道,见色明心。观世音菩萨将钱来买胡饼,放下手却是馒头”。〔36〕香严禅师聆闻击竹之声而悟道,灵云禅师见桃花盛开而悟道,超声越色,饮誉禅林;观世音菩萨买胡饼,一放手却是馒头,也是对声色的超越。胡饼与馒头原本互不相干,代表人们以思量作用所认识的现象界的差别相。然而在全然了悟如观世音菩萨的眼里,早已断除所有对立的差别见解,而臻于一如之境界,可谓声色并悟、根尘透脱。剔除了六根的粘着性,就能产生“六尘不恶,还同正觉”的翻转,〔37〕就能对境无心,应物而不累于物,无心于任何事相,从而成为无心合道的解脱人。体现云门宗无住生心的美学范式是水月相忘,表现了云门宗涤荡六根粘着性所获得的澄明感悟:  

  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38〕志璇禅师也开示学人:“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39〕般若是无我无心的无分别智,以无心明月映照无心潭水,即可产生水月相忘式的审美感悟。这种水月相忘式的审美感悟,来自于云门宗对《楞严经》的修养。《楞严经》卷10谓:“观诸世间大地山河,如镜鉴明,来无所粘,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生灭根元,从此披露”。参禅者臻此境界,看世间万事万物,如同大圆镜中映现万物,如灯光照彻万象,物来斯应,影去不留。只有对境无心,方可摆脱六根的粘滞性,从而使性水澄明,得到自性的明珠。一旦起心动念,澄明心湖掀起滔天巨浪,就不能进行审美观照。心如娴渊静水,即可产生水月相忘式的观照。在此观照中,主体与客体全然泯除了对立,达到了浑然一体的圆融。云门宗对生死的感悟,鲜明地体现了水月相忘的特质。法明禅师诗云:  

  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40〕法明悟后返乡,经常喝得大醉,歌柳咏词数阙,临终前诵柳词作诀。所谓“醉”,即是将世俗的观念摒除,使禅悟主体得以全神贯注地、不带功利眼光地静观物象,但此时并非噩然无知,而是“却有分别”,一切都明历历露堂堂,这是无分别的“分别”。酒醒之时,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观照主体与观照对象浑然相融,打成一片,“杨柳岸晓风残月”既是清纯自为的自然法性,也是圆成蝉蜕的本来面目。  

  二、“截断众流”的诗禅感悟对“截断众流”,云门宗人有如下“解说”:“大地坦然平”。〔41〕“堆山积岳来,一一尽尘埃。更拟论玄妙,冰消解瓦摧”。〔42〕“铁山横在路”。〔43〕“佛祖开口无分”。〔44〕“窄”。〔45〕“截断众流”指截断奔驶疾驰的情识心念,指示参禅者不要用语言意识把握真如,而要返照自心,以获得顿悟。普安道之颂,意为不管参禅者带来多少难题,一个真正的禅师对它们都视如尘埃,随便用一个字或一句话就把问题打回去。如果学人还想开口论玄论妙,就用更峻烈的手段使他的情识计较冰消瓦解。云门多用一字关,最能体现截断众流的特色。通过答非所问的一字,如铁山横挡在面前,使参禅者湍急奔泻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即使是佛祖也无法开口,在窄不通风的关口,让参禅者离开原来的思路,于片言只语之际,超言脱意,消除知见妄想,扫荡情识,彻见本来。云门宗反复强调,参禅求道只能返求诸己,不能向外求觅,向外求觅,只能拾人牙慧。言语只是师家用来开示学人的方便,“凡有言句,尽落有无”。〔46〕任何言语,只要有意路可寻,都落入了相对的二分法之中,是死语而不是活语。为了获得般若体验,必须摒弃对言语的执着:“承言者丧,滞句者迷”。〔47〕守亿禅师诗云:  

  马祖才升堂,雄峰便卷席。春风一阵来,满地花狼籍。〔48〕马祖禅师刚刚升堂准备说法,百丈禅师即卷起坐席表示法会已终。百丈这种作略,犹如一阵春风,将言辞的浮华吹落净尽。在云门宗看来,师家的引导只是开悟的方便,开悟之后,便不再需要师家的开示。云门宗还提出了“参活句,不参死句”原则。正面阐释佛理的句子乃至于公式化的举止称为“死句”,不涉理路、绕路说禅而看不出意义的句子才是“活句”。参活句旨在使人不执着于语言文字、举止本身的意义,明白佛性的不可解释性:  

  黑豆未生前,商量已成颠。更寻言语会,特地隔西天!〔49〕“黑豆”是文字的形象比喻。当语言文字还没有形成之前,只要生起了意识“商量”,就与大道乖离。如果再咬嚼言句,与见性更是遥隔西天。因为活句根本就不能凭意识情念去参究。参活句,即是要使参禅者“去却担凳,截流相见”,〔50〕回归于不容情尘意垢的前语言境域。由截断众流,生发出云门宗禅诗的一系列美感特质。  

  1.把断牢关僧问云门“不起一念”还有没有过失,云门对以“须弥山”。 〔51〕起念固然是过,但溺于“不起一念”之念,仍然落入了分别妄想, 仍是意念之流,所以云门予以截断,谓其过之大,犹如须弥山一般,旨在使学人远离有过、无过等对立二见。僧问云门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对以“胡饼”。〔52〕雪窦颂云:  

  超谈禅客问偏多,缝罅披离见也么?糊饼 来犹不住,至今天下有淆讹。  

  很多参禅者都喜欢问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问话之中有大大小小的缝罅,所以云门用胡饼拦缝塞定。问话者犹自不肯停止,继续问“胡饼与超佛越祖之谈有什么交涉”,被胡饼蓦口塞住,仍然不肯回光返照,以至于后来的参禅者,只管向胡饼上寻思猜测,自误误人。云门之答,是绝不容思量分别的截流禅机。又僧问云门“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云门对以“倒一说”。〔53〕“机”是能观之心,“事”是所观之境,心与境即主观与客观。目前能见之机与事容易分辨,但客观未生、主观未起时的机与事则难以度量,故云门以“倒一说”作答。“倒”即颠倒。僧人舍却目前的事机而问未发生的事机,既然是未发生的事机,则心与境尚未接触,因此这句问话的本身就是颠倒之见解。云门示众:“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又自答说:“日日是好日”。〔54〕“十五日”并不是指特定的日子,而是云门借来扫除学人对于“十五”等数字所代表的千差万别之妄想。凡大小、长短、方圆、迷悟、凡圣等等的相对概念,都是差别,因此传统上根据阴阳五行、天干地支作出的对于时间的划分,并进一步依之来判定吉凶祸福的作法,亦是凡夫的妄想分别。在悟者看来,日由东方出,月有盈虚时,万古如一日,本无好歹别,所以云门说“日日是好日”,每日皆为举扬佛法、修行办道的吉辰佳日。云门之答,旨在截断学人的差别妄想,揭示修行须在当前时刻的禅理。云门宗截断众流的手法还通过多种机法表现出来,如僧问“从上宗乘,如何举扬”,子祥对以“今日未吃茶”,〔55〕是以平凡截奇特;“世间所贵者,和氏之璧、隋侯之珠,金山唤作驴屎马粪。出世间所贵者,真如解脱、菩提涅盘,金山唤作屎沸碗鸣”,〔56〕是以贱截贵,以贵截贱;“未必是松一向直,棘一向曲,鹄便白,乌便玄。洞山道这里也有曲底松,也有直底棘,也有玄底鹄,也有白底乌”,〔57〕是以曲截直,以黑截白;僧问云门如何是佛,云门对以“干屎橛”,〔58〕是以秽截净,指示学人应当超越净、不净的对立,用纯一无杂之心参究,方能开悟。这是险绝的云门禅法,旨在破除学人对“什么是佛”的迷执。只要了悟本体心性,就不必外求。凡有外求,即是妄想,即是干屎橛。  

  2.意象对峙为了截断思路,云门宗设置了触背关:“若道是拄杖,瞎却汝眼;若道不是拄杖,眼在甚么处?”〔59〕通过是与非的意象对峙,将人们的思维逼到绝境。只有突破触背关,才能跃入“识情难测”的“非思量处”。〔60〕非思量处,不落相对有无之境,禅师往往用唐诗意象来加以呈现:“野蒿自发空临水,江燕初归不见人”,〔61〕“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62〕深禅师举出“白鹭下田千点雪,黄莺上树一枝花”两句,僧人正想议论,禅师立即打了他一座具。〔63〕不触不背,感悟到的景色是脱落了情尘意垢的现量之境。“天地之前径,时人莫强移。个中生解会,眉上更安眉”。〔64〕存在于“天地之前”的现量之境,没有二元意识居存的余地,所有在天地既分之后看似对立的意象,在这里都并存不悖,“非夷所思”:  

  井底生红尘,高峰起白浪。石女生石儿,龟毛寸寸长。〔65〕黄昏鸡报晓,半夜日头明。惊起雪师子,瞠开红眼睛。〔66〕对峙的意象并存不悖,是摒除了情尘意想的现量境。既然摒除了情尘意想,意象的对峙与意象的和谐并无区别,因此,云门也特别强调意象的和谐性:“诸和尚子莫忘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67〕云门将“九九八十一”作为感悟禅法的“向上一路”和“最初一句”,〔68〕并指出“见拄杖但唤作拄杖,见屋但唤作屋”。〔69〕学人问禅师什么是“透法身句”,禅师以“上是天,下是地”作答,〔70〕也是截断众流,让他莫妄想。  

  三、“随波逐浪”的诗禅感悟对“随波逐浪”,云门宗释为:“春生夏长。”〔71〕“辩口利舌问,高低总不亏。还知应病药,诊候在临时”。〔72〕“船子下扬州”。〔73〕“有时入荒草,有时上孤峰”。〔74〕“阔”。〔75〕“随波逐浪”既有春生夏长、船子下扬州的随缘适性,又有应病与药、或深或浅的随机接引。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阔”,随缘天地宽,应机天地阔,由此生发出云门宗禅诗随缘适性、随机接引的美感特质。  

  1、随缘适性云门宗“有时孤峰顶上啸月眠云,有时大洋海中翻波走浪,有时十字街头七穿八穴”。〔76〕表示随缘适性的禅诗,以散圣《西来意颂》为代表: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居山七八年。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77〕“‘草履只栽三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盖谓平常心是道,饥来吃饭,困即打眠之意。……‘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窗前’,以白云喻‘色界’,明月喻‘自性’清净,参透色界,方诸翳尽去,本性清净,圆融顿现,如明月一轮,当窗朗照也”。〔78〕这首诗的精髓,是“但自无事,自然安乐,任运天真,随缘自在”。〔79〕云门宗对随缘生活尤为看重:“枕石漱流,任运天真”。〔80〕云门宗将“长连床上吃粥吃饭”作为“十二时中”应有的“用心”,〔81〕将“光剃头,净洗钵”作为“十二时中”应有的“履践”,〔82〕将“早朝不审,晚后珍重”作为“平常心”,〔83〕都揭示了佛法就在平常日用之中。这是一种简单化纯一化至极的生活。“放却牛绳便出家,剃除簪发着袈裟。有人问我西来意,拄杖横挑啰哩啰”。〔84〕在无意义、无音韵的曲调中,呈露出最深遽的意义和最圆整的韵律。对随缘自适的生活方式,云门宗禅诗通过饥餐困眠的隐士、自在的渔人、快乐无忧的牧童来表现:“旋收黄叶烧青烟,竹榻和衣半夜眠。粥后放参三下鼓,孰能更话祖师禅”。〔85〕饥餐渴饮,纯乎天运。“渔翁睡重春潭阔,白鸟不飞舟自横”,〔86〕以渔人息却机心,酣睡于浩渺春潭,沉醉在天地恬静之景中的图象,生动地表达出参禅者了悟之心。云门宗诗中的牧童形象,更是随缘自适、快乐无忧的范型:  

  雨后鸠鸣,山前麦熟。何处牧童儿,骑牛笑相逐。莫把短笛横吹,风前一曲两曲。〔87〕寒气将残春日到,无索泥牛皆 跳。筑着昆仑鼻孔头,触倒须弥成粪扫。牧童儿,鞭弃了,懒吹无孔笛,拍手呵呵笑。归去来兮归去来,烟霞深处和衣倒。〔88〕不用求真,何须息见。倒骑牛兮入佛殿,羌笛一声天地空,不知谁识瞿昙面。〔89〕这是一幅幅野趣天机牧牛图。在成熟的秋节或和暖的春天,新雨鸠鸣,秋山麦熟,烟霞深处,天地皆空。牧童们嬉笑相逐,吹笛、弃笛,弃鞭、拍手,和衣眠云,倒骑牛背,不识佛祖,无妄无真,与无索泥牛、天然野趣浑成一体,个体生命与宇宙法性圆融互摄,随缘任运,一片化机!  

  2、对机接引圆悟解释“随波逐浪”说:“若许他相见,从苗辨地,因语识人,则随波逐浪也。”云门宗一方面斩断语言葛藤,不立文字;一方面又顺应学人的根机用语言接化,不废文字,所谓“山僧不会巧说,大都应个时节”。〔90〕缘密禅师《委曲商量》云:  

  得用由来处处通,临机施设认家风。扬眉瞬目同一眼,竖拂敲床为耳聋。〔91〕适应学人的根机而施行的种种方法手段(“临机施设”),像“竖拂敲床”这类禅机接引,都是为着不明大法者(“耳聋”)权且设立的方便而已。云门宗应机说法,十分注意根据不同的对象采取不同的教学方法,“随物应机,不主故常”。〔92〕云门示众云:“药病相治,尽大地是药,那个是自己?”〔93〕尽大地无不是法,宇宙全体都是法,物物全真,头头显露。药病相治,乃是方便施设。纵是世尊四十九年说法,也是应机施教,应病与药,是一种寻常施设的手段,尚非根本法的直示。僧问云门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说:“蒲州麻黄,益州附子。”蒲州麻黄,益州附子,都是道地的药材,云门意谓要回答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得看具体情况,对症下药。在禅宗语录中,对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什么是佛之类的回答,千奇百怪,不但每一个禅师的答案互不相同,而且同一禅师对不同学人的回答也互不相同,甚至同一禅师对同一学人的回答也先后不同,这正是由于随波逐浪的缘故。  

  “云门三句”虽然各有其强调的重点,但这仅是方便权宜而已,云门同时又强调“一镞破三关”,示众答问,往往出以一字或一句,而在一字或一句中,又含有“三句”之意:“云门一句中,三句俱备,盖是他家宗旨如此”,〔94〕“云门大师,多以一字禅示人。虽一字中,须具三句”。〔95〕如云门用“花药栏”表示清净法身,既表露了清净法身遍于一切处,大道无所不在,是函盖乾坤的第一句,又是对学人清净意念的铲除,是截断思维之流的第二句;同时又对机接引,是随波逐浪的第三句。又如志璇禅师的诗:“瘦竹长松滴翠香,流风疏月度炎凉。不知谁住原西寺,每日钟声送夕阳”。〔96〕既有松竹风月钟声夕阳皆菩提的第一句,又有全然忘机超越物我的第二句,又有日日好日随缘适性的第三句,同时,它又不是三句中任何一句所能包括得了的,跳出三句外,不在阶级中,从而臻于脱落身心、廓尔忘言、圆机自远的澄明悟境。由此可见,一即三,三即一。云门三句的诗禅感悟,通过诗歌形象表现出来,形成了山水真如、日用是道、水月相忘、把断牢关、意象对峙、随缘适性、对机接引的美感特质,为古典诗学园苑增添了一笔丰厚的遗产。

文章关键词: 云门 禅师 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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