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诗中的华严世界(下)

2013年08月27日 13:41  佛教导航 微博

 文/释修畅

 (二)六相圆融

  六相是华严经的重要教义之一。指总相、别相、同相、异相、成相、坏相。这六相是观察一切事物的方法,它说明了矛盾对立的事务而又彼此互相牵制影响。因此这六相在华严宗看来是相同的,总体与个别是同时存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彼此融通无碍。

  王维深暗此理,往往诗中只取一小景,实则尽括全宇宙,超越时空之束缚走向无限。从个体与全体、成相与坏相之间,悟出彼此是相互依存,舍此就彼,舍彼就此皆不对,唯有相辅相成,方能趋向完满。

  〈茱萸沜〉

  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山中倘留客,置此茱萸杯。 

  茱萸木高丈余,皮青绿色,叶似桩而阔厚,紫色。三月开红紫细花,七八月结实,似椒子,嫩时微黄,至熟则深紫。

  茱萸花的世界历经成住坏空四阶段,从三月开花到七、八月结实到茱萸杯。描写物质(色)自身变化而终至消亡。虽有成相,坏相之别,然“坏相”总会朝著“成相”趋进,在不完满现实中努力向上,朝圆成之理想迈进,每个个体之物在面临矛盾时,总会按照圆融的方式转化,这即是圆满之意。每个个体都是一和谐小世界,每一小世界又有无数的小世界,小世界之外又有大世界,如此层层相因,世界即展现在当下。

  〈文杏馆〉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诗人在总相、别相的观照下,“文杏(别)——梁(总)”、“香茅(别)——宇(总)”“栋里云—人间雨”,这些都说明物质变化的无常性,宇是总相,是由香茅组成,香茅对望宇是别相,然总含别,别含总,总别是同时具现的。王维观照到个别与总体不即不离之关系,每一个各体的变化总会牵动整个大环境。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是出人的变化,借云气入栋、出栋化为雨水,寄托著诗人的理想。从这儿可看出诗人极具大乘精神,借雨水滋润人间,暗喻自己亦有此普渡众生的理想。与华严经:“得普入一切世间行,出生菩萨无边行门解脱门。”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木兰柴〉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这是一幅鲜明清丽的秋山夕照图,然而画面是瞬息万变的,落日霞光的变幻、飞鸟的追逐、草木斑斓色彩的时明时暗、夕岚的流动,产生了明灭闪动之美。王维将霎时所见的绚丽之景描绘下来,将飞鸟、彩翠、夕岚收录在这一落日余晖之总景之中,化刹为永恒,将有限变无限。虽是色尘极精微的生灭变化,但在生灭之中观照到不生灭的真理。

  王维观察大自然的生灭变化,以之为材料,裁剪入诗,因此诗中充满声音、光影、色彩、气味从而构成色彩缤纷,形式纷繁的自然界。在静谧中透显出一股生命的欣欣向荣,而非一般诗人一味追求冷寂凄清的意味,寻觅不出蕴育于内丰沛的生命力。叶嘉莹说到:“谢灵运写山水没有生命。王维就不同了,他写没有生命的山水,却要把山水的生命写出来。他不需要从山水过渡到人,也不须要从山水过渡到感情的感发,……王维写出来的山水本身就是生命。”王维为何能写出生命来?主要是王维透过内在不断的修为与转化,促使精神层面不断地向上提升,因此看到的树是最美的树,山是最美的山。如同方东美在《华严哲学》:“只有深具高深学养的人,他才能真正透视一切,把一切仇视的心理、痛恨的心理转变过来,然后再去认识整个宇宙内的各种境界,并且均能一一加以点化。”因此他从山水中觉察到生命的无所不在,外在的山水是心中显现,故山川水草,皆有生命。华严经卷三七〈十地品〉:“三界所有,唯是一心,如来于此分别演说十二有支,皆依一心,如是而立。”

  刘纲纪在《略论唐代佛学与王维诗歌》说:在古今诗人中,王维是最善于表现这种空且静的境界的。华严宗虽然也与禅宗一样认为世界是由心所生的空幻的存在,但它很为强调;“空不绝有”,认为世界虽如幻影,但仍然充满光、色、香、味,是非常生动美丽的。……也有更多的诗,在‘空且静’中仍然显出清新明丽的色相和生机。这是王维所创造的佛家审美境界的一个重要特色。

  这正是华严经的特色,华严经在诸法空性之观念上,并不否定现象界的存在,而是从吾人感官或思惟之对象作为下手处,再从现象界的相互关系中探究其因缘。故王维在面对山水景物时,能在般若空的观照下,进一步的将“幻有”清新明丽的色相保存下来,捕捉一瞬间的美感,流露出“一境之中具足万有”、“刹那即永恒”、“理事相融”的华严哲思。

  二、王维诗歌艺术之表现

  (一)直观

  所谓直观是用感官直接接受的或直接观察,是一种未经逻辑推理的直觉观察(出自汉语辞典)。佛家因明所谓的现量,尚未加入概念活动,无分别思惟、筹度推求等作用,仅以直觉去量知色等外境诸法之自相《因明入正理论》说:“能立与能破,及似唯悟他,现量与比量,及似唯自悟。”圣者的智正觉世间唯现量可知。凡夫的世界是能所对立(心物对立),必须藉著分别、推理衡量外境。《唐代诗歌与禅学》:现量的直观美是正智于色,也就是色空一体的,是正念与世界之圆融,也是无我之境。

  华严经的经文常用偈表达,严格地说偈虽不是诗,却颇像诗。直观即是不假分别的直觉观照,是自性之发露,不假修饰。当眼根与外境相接触时,心中不做第二念思惟,当下这一念即是。

  王维的自然山水诗,颇多能传释出这种无法言说,不假分辨的直观现象。如辋川系列的诗即达到巅峰。胡应麟《诗薮》认为:“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间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

  胡应麟把王维的“直观”指向辋川诗集,自然景物的顿现,不带丝毫的人为匠气与情感,诗中呈现的寂静与活泼,读之令人生起一种“直观的美感”。此美感流逸身心,生发万般的机趣。

  辋川集中亦有些涉入诗人之主观因素,王夫之认为〈入若耶溪〉之“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逾”、“更”二字,终只是比量而已。明显看出知觉的刻意安排,各种形客词、副词之印迹,这终是比量而非现量。如〈孟城坳〉:

  新孟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这首诗明显的看出作者内心之伤感,对无常变迁的慨叹,因此出现“衰柳”、“空悲”之字眼,这已经不是现量的不加思索而是落入分别比度之比量。又如:〈华子冈〉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写情。诗人徘徊于华子冈,内心失望伤感。仍可见诗人因抒发其心中之悲感,而落入比度。

  直观是一种无分别的现量之境,若用语言文字去描述是很难窥其堂奥,一旦落入语言文字即成比量。因此如何将其体悟之境界转换成文字语言的作品,则必须依靠象征、辩证艺术技巧,这在华严经与王维山水诗歌中处处可见。因此华严经的经文是一种诗的语言、象征的语言,方东美《华严宗哲学》说到:华严经的意境如同在诗的意境。倘若想了解华严经,必须具备艺术修养,深厚的语言或文字。

  (二)象征法

  萧丽华说:“对比映衬为显出色空辩证,是针对世界之矛盾的根本呈现,与遮拨法相似。譬喻象征则对语言无法言说之境的“现量”或“比量”呈现。”必须注意的是譬喻、象征仍是比量,是对现量之境的一种思维分别。不过,象征与遮拨是比较能阐述“现量”的手法。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华子冈〉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木兰柴〉

  残雨斜日照,夕岚飞鸟还。〈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

  开轩临颍阳,卧视飞鸟没。〈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不舍弟之晋〉

  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临高台送黎拾遗〉

  日尽南飞鸟,何由寄一言。〈寄荆州张丞相〉

  了知诸法寂灭,如鸟飞空无有迹。《华严经》

  如鸟飞空;无有挂碍。《增一阿含经》

  如鸟飞空,迹不可寻。《涅槃经》

  王维将飞鸟溶入所创造的艺术形象,藉以象征“无常”、

  “超绝(无迹)的”、“寂灭的”之意。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

  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答裴迪〉

  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归辋川作〉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送别〉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

  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

  无相无行无影像 譬如空云如是见《华严经》

  是故如云现于世 此解脱门知足了《华严经》

  一切境界出 无量功德云《华严经》

  佛刹现自在云,常生一切诸如来家。《华严经》  

  华严出现云的次数众多,以云表示润益。而王维的诗歌中使用云的数量亦繁多。

  (三)辩证法

  王维常利用色空、有无、去来动静,进行辩证,巧妙的运用对比语言来传达诗中之深意。《华严经》常以这种色空辩证为基础;如“解色相空败毁色空,亦不自高不怀自大。诸法之相达知为一亦非有一,是故名曰智度无极。”“一切有无法,了达非有无,如是正观察,能见真实佛。”王维受佛经薰陶之下,独具慧眼,诗中也充满“色空”之辩证如〈汉江临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一句“有无”造成虚无漂缈之效果,衬托意境之空灵。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反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空山无人却有人语响。前一句写不见人,后一句写听到人语。

  此若有若无更透露出山中之寂静,空寂之中含万有。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白云围绕在山峦的四周,可是一入此山白云全消失。一个

  “合”字,一个“无”字暗示诗人登入高山,山脉气象

  峥嵘,瞬息万变。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南土宅〉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表。〈山中〉

  了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文杏馆〉

  王维诗中处处显现著色空辩证,在色空有无,一来一往中彰显诗的张力,增添诗歌的空灵气息,亦可见作者试图从“空有”矛盾之中。寻求身心之“理事具如”的境界。 

  四、结论

  诗佛王维涉猎佛典甚广,其中以南北禅法为宗,在参禅之中兼以华严“圆融观法”。因此山水诗中显现禅宗静观的空寂美感,及华严宗清新明丽色彩和生机勃勃的生命理趣。诗人感受到刹那间生命的存在,领略刹那即永恒之美;于现象界的变动纷云中,体验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因此,诗中流露出的哲思与美感,是通过自身体悟佛禅经验而契入宇宙万物的最高精神而得,从而进入与大自然合一的审美境界。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文学艺术是表现“美”的。文艺从它的左邻“宗教”获得深厚热情的灌溉,文学艺术和宗教携手了数千年,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雕塑多是宗教的。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也基于伟大的宗教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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