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答疑
一、认识佛教
问:听了这次讲座后,对佛教有了新认识。但我的困惑是,为什么在非佛教人士看来,佛学那么深奥?您觉得,是什么妨碍了我们对这种简单理论的理解?
答:佛学并不简单,事实上,它比任何哲学、宗教更博大精深。但在做人方面,佛教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简单、基本的做人准则。
什么原因使我们无法了解佛教呢?我想,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从书本上得来的佛教印象,往往是经过其他思想处理的,多对宗教持否定态度。我们从生活中得来的佛教印象,则往往是寺院烧香拜佛的场面,或影视作品演绎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由此得来的认识,不仅似是而非,且不少是完全颠倒的,本身就是对佛教内涵颠倒、错误的演绎。如是,以讹传讹,成为人们深入了解佛教的障碍。
佛法是佛陀为众生留下的精神食粮。我们不去学习,不会给佛法带来什么损失,却会使自己失去很多。佛法是人生的智慧,是解脱的途径,拒绝它,就是拒绝了解自己,拒绝究竟解脱人生痛苦的大智慧。
问:我是学思想史的,据我所知,隋唐时期的老百姓对于佛教经典都耳熟能详。只不过近代以来,我们受话语方式、书面语言等原因限制,使我们觉得佛法很遥远。
答:这有两方面的原因。语言是一方面的障碍,随着“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兴起,现代人的古文阅读能力比以前差了许多。另一方面,佛教的思想义理确实深奥,因为它揭示了宇宙人生的真相,是佛陀在菩提树下觉悟的真理,不是仅仅根据文字就能读懂的。《金刚经》的文字并不深奥,但其中深意却很难透彻。事实上,我们在修行的不同阶段阅读,都会有新的、进一步的理解。但读不懂也没关系,因为佛教也有许多普及性的入门读物,可以由浅入深地渐次学习。
问:讲座中,您谈到胡适先生写《中国哲学史大纲》,之所以写不下去是因为对宗教不了解。但他在《回忆录》中说,是因公务繁忙才没完成的。如果把他关在山上,两三年后就完稿了。
答:关于胡适没有完成《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原因,你说的和我说的并不矛盾。他为什么要到寺庙闭关呢?不就是因为不懂佛学吗?如果他已经有深入了解,就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了。
问:我想问法师三个问题。一是您讲座中提到的梁漱溟先生,我们知道他对中国文化、印度文化、西洋文化都有研究。请教法师,梁先生对于佛学讲得怎样?第二,印度已经没有佛教了,而是信仰印度教,我想知道佛教与印度教的关系及佛教灭绝的原因。第三,你刚才谈到宗教对人类道德修养有很大作用,但和法律相比,却是一种软机制,我同意这个观点。但我们怎样解释另一种现象,即历史上各宗教之间及宗教内部有很多残酷的斗争事件?
答:梁先生早年在北大讲过印度哲学,但他对佛学的研究并不深入。后来又回归儒学,他的思想是徘徊于佛儒之间。
关于第二个问题,印度的传统宗教是婆罗门教,有三千年的历史。印度的原住民是达罗毗荼人,雅利安人侵入后建立婆罗门教,并占据统治地位。佛教兴起后,被称为反传统的沙门集团。它对婆罗门教的挑战,类似西方人文思想对中世纪黑暗统治的突破。佛教的立足点是以人为本,对婆罗门教的祭祀仪式、种姓制度等进行了全面否定。到十二世纪时,佛教逐渐在印度消失。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佛教人才衰落,而印度教则涌现许多出色人才。印度非常重视辩论,各宗教间常以论辩一比高下,失败者必须改宗。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伊斯兰教的入侵。佛教在印度消失,是印度的极大不幸。在佛教盛行的阿育王时期,整个印度社会安定、生活富足。而佛教退出印度舞台之后,回教、印度教、锡克教之间经常出现争斗和冲突,酿成流血事件。
至于第三个问题,宗教之间所以会产生冲突,主要是因为宗教的局限性。一神教通常有很强的排他性,甚至为捍卫宗教进行圣战。而在佛教历史上,从不曾以佛教的名义发动战争。佛教是一种包容性很强的宗教,也是一种更重视和平的宗教。当然,健康的传统宗教都有共同的道德准则,即做人的基本准则。总的来说,这些准则对维护社会安定具有重要作用。
二、正信与迷信
问:我在做建国后秘密社团的论文,比较关注邪教问题。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宗教资源和政治资源、经济资源、军事资源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在反邪教的过程中,人们往往以无神论和科学技术来反对它。实际上,他们在斗争平台上找不到对手,因为科技人员也有相信邪教的。有些宗教人士或学者认为,佛教是比较和平的,且经过长期积累,已完全中国化了,大力发展佛教,可以保护我国的宗教资源不被“法轮功”之类的邪教夺取。
答:你说的有道理。过去,政府对宗教认识不足,导致整个社会与宗教对立。科学虽能解决一些问题,但并不是万能的。实际上,两者不可互相替代。科学有科学涉及的领域,宗教也有宗教涉及的领域。科学是改造物质世界的,宗教是解决心灵问题的。科学能解决的问题,宗教未必能解决;宗教能解决的问题,科学也未必能解决。
曾几何时,人们认为练气功是科学,而信教却是迷信。所以,信教是难以启齿的,练气功反而是光明正大的。“法轮功”之所以盛行一时,就是因为它既打着气功的旗号,又赋予宗教的内涵。虽然这个内涵是极端错误的,却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人们对宗教信仰的需求。
这又涉及另一个问题,人类究竟有没有信仰的需要?从社会现状来看,虽然很多西方国家宗教信仰十分普遍,但在中国,很多人没有信仰也照样过日子,似乎宗教并非生活必需。因而,人们常以诧异的目光看待佛教徒,尤其是其中的知识分子,觉得文化人怎么也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国人之所以缺乏信仰,主要是因为对宗教有太多偏见。而当这种精神需求被压抑时,会转而寻找另外的替代物,比如邪教,比如物质。现代人往往通过拼命赚钱、享乐,甚至对社会进行破坏来发泄烦恼。其实,也不能说他们完全没有信仰。但他们所信的,只是钱,只是自己,只是眼前的利益和快乐。根据马斯洛的理论,人有不同层面的需求,并通过不同领域予以解决。如果只关心基本生存,那么宗教的确是不重要的。如果还有更高的精神需求,那宗教决不是可有可无的。
安全感也是人们主要的精神需求之一。比如,人类对死亡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关注到这些层面,势必会归于宗教。历史上风光一时的人物,都已烟消云散,这便使人们对生命的终极目标产生疑惑。如果没有宗教信仰,往往会在对生死的探究中迷失方向。不少哲学家和文学家便因此产生虚无感,并因无法排遣这种虚无而选择自杀。而佛法告诉我们,生命是无限的延续。死亡只是一期生命的终结,同时,又是新生命的开始。有了这样的认知,我们就不会畏惧死亡了。在茫茫宇宙,地球就像太空中的一艘飞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我们从哪里来,又去向何方?唯有信仰,才能帮助我们找到人生的立足点和最终归宿。
问:平时所说的“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否说明了佛教在民众心目中的位置?
答:“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人确实很多。但是,为什么他们想到抱佛脚,而不是抱别的脚呢?佛法义理深广,信徒的理解程度也大相径庭,只有部分人才有能力深入研究并付诸实践。多数人只是在遇到困难时想到佛教,想到来佛菩萨面前寻求保护。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佛教对民众的影响力,否则,他们就会去抱别的脚了。人们遇到困难时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最重要、最有能力的人。所以,这个问题恰恰说明佛教的重要性。
问:我对宗教接触比较少,提一个门外的问题。宗教给我的感觉很神圣,但我看到许多僧人有世俗化的倾向。特别在乡村,有和尚吃肉、帮人做法事等现象。我想知道,真正有虔诚信仰的僧人在教界的比例有多少?
答:你提到的这些现象的确存在。我认为这既是佛教界的问题,也是中国社会的问题。近几十年来,佛教一直没有得到良好的发展机遇,并在文革期间遭到几乎毁灭性的破坏。宗教政策落实后,整个社会又处于转型带来的无序状态。如是种种,教界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诸多问题,如因发展旅游而走向商业化、世俗化。如果在人们需要宗教时,教界不能以纯洁的面貌出现,不仅是教界的不幸,也是整个社会的不幸。如果教界失去纯洁性,人们就失去了精神家园,失去了心灵净化之地。我对此也很担忧,并发表了《佛教在商业浪潮中的反思》等文章,对相关问题进行探讨。
至于有虔诚信仰的僧人占有多大比例,我没有具体调查过。我们每个人接触到的,只是几个寺庙,部分僧人,看到不良现象时,不能以点带面、以偏概全。就我走过的地方看,道风好的寺院也有不少。
三、价值取向
问:您刚才讲到执著,如果一个很贪的人,对一切很执著,那么不执著后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执著不是很强烈,是否就说明宗教对他的影响比较大?另外,执著与得失成败对立吗?
答:对于凡夫来说,不可能做到什么都不执著。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执著之后,就是一个自在的人,一个不会被外界各种变化影响或伤害的人。至于执著不太强烈,也未必就是受宗教影响,也许是往昔善根,也许是因为天性淡泊,也许是因为自身修养使然。当然,佛教中有很多断除执著的方法,可以使我们更快地看破、放下。
每个人对人生目标的追求,都是以执著为基础。它与得失成败在某些方面未必对立,但在某些方面却是对立的。如果在努力过程中始终贯穿着执著,必然会因这种执著带来无尽烦恼。而有些人生追求,虽是以执著开始,最终的结果,却是放弃执著。即以执著为起点,以放弃为终点。从佛法修行来说,如果不放弃执著,将始终处于有限状态,达不到最终目标。我们在乎一件事,就会落入相应的陷阱中。一旦打破这份执著,心就能和整个宇宙相通。
问:在现实生活中,对别人好一点,自己不会失去什么。但生活并不总是那么简单。比如三人被困在洞内,其中两人必须吃掉另一人才能生存,否则没等到救援者前来就会全部饿死。这个故事曾引起一场对人生价值的争论,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答:关键是你如何为自己定位,也就是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定位不同,采取的行为也不同。在佛教中,菩萨处处舍己为人,就像舍身饲虎的萨埵太子一样,主动为他人献身。如果是只为自己考虑的凡夫,当然会为了自身利益把别人吃掉。所以,关键在于定位,然后就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