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听到这样的话:“死亡是真理的时刻”或“死亡是面对面接触自己的时刻”。我们见过那些有濒死经验的人,有时候会提到他们看见自己的生命史重演时,会遭遇类似下面的问题:“你这辈子做了些什么?你为别人做了些什么?”所有这些都突显一个事实:在死亡时,无法逃避我们的真面目。不管是否喜欢,我们的真性都会显露出来。但有一点很重要的是:了解在死亡的那一刻,我们的“存有”(being)有两个层面显露出来:一个是绝对性(absolutenature);另一个是我们的相对性(relativenature)--也就是我们在此刻如何,并且在这一世是怎么样的人,又做了些什么。
诚如我在前面所说明的,在死亡时,身心的一切成分都会离散。当身体死亡时,感官和微细的元素都会分解,接着是凡夫心死亡,嗔、痴等一切烦恼也都跟着死去。最后,不留下任何障蔽真性的东西,生时遮盖觉悟心的一切都分解了。当时所显露出来的,是绝对性的本初地,它有如纯净无云的天空。
这称为“地光明”或“明光”的显露,意识本身溶入广袤的真理。《中阴闻教得度》说:
一切事物的本性是开放、空旷的,赤裸如天空。
光明的空性,没有中心,没有圆周:纯净、赤裸的本觉露出曙光。
莲花生大士如此描述“地光明”:
这个自发的“明光”,无始以来就不曾被生过,它是本觉之子,而本觉也没有父母--多妙啊!这个自发的智慧,不是任何人创造的--多妙啊!它没有经历生的过程,本身也没有死的成分--多妙啊!虽然它是那么明显可见,却没有人见过它--多妙啊!虽然它在六道里轮回,却不曾受到伤害--多妙啊!虽然它见过佛土,却不曾变得更好--多妙啊!虽然它存在于任何人身上的任何地方,却不曾被发现--多妙啊!而你却继续想从别处证得别种果报--多妙啊!
即使它原本就是你的,你却往别处去寻找--多妙啊!
为什么这种状态称为“光明”或“明光”呢?历代上师各有不同的解释。有些上师说,它表现出心性的光芒明性,本无黑暗,本无障碍:“驱除了无知的黑暗,具有清楚认知的能力。”另一位上师把“光明”或“明光”描述成“最少散乱的状态”,因为一切成分、知觉和外境全都分解了。有一点很重要的是,既不可以把它当成我们所知道的物理光线,也不可以误认为它就是下一个法性中阴所显露的光;死亡时所生起的光明,是本觉智慧的自然光芒,“不管是在轮回或在涅之中都一直呈现的真如本性。”
在死亡那一刻所显露的“地光明”或“明光”,是解脱的大好机会。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了解在何种情况下,它才能提供这个机会。有些现代的死亡学作家和研究者都低估了这个时刻的深奥性,因为他们阅读和诠释了《中阴闻教得度》这本书,却没有得到口传和训练来理解它的神圣意义,以致把它看得太简单,结论也下得太快。有些人认为“地光明”的显露就是开悟。我们可能都乐得把死亡当作天堂或开悟;但除了一厢情愿的希望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知道唯有确实接受了心性或本觉的开示,而且唯有透过禅修建立并稳定心性,将它结合到日常生活中,死亡的那一刻才能提供解脱的真正机会。
虽然“地光明”是自然呈现给每一个人,但多数人全然不知它是那么深厚、广阔和微妙。因为大多数人活着时并没有去熟悉认证心性的方法,所以在死亡时都无法认知地光明。因此,在发生的那一刻,就容易以过去的恐惧、习惯和习性本能地做反应。虽然在“地光明”出现之前,烦恼或许已经消失了,但多生累劫的习气仍然存在,隐藏在凡夫心的背景中。在我们去世时,虽然一切都跟着结束了,却还是无法顺从和接纳“地光明”,反而是退入恐惧和无明之中,本能地加重我们的执著。
这就是使我们无法真正利用这个关键时刻做为解脱契机的障碍。莲花生大士说:“一切众生已经生、死和再生无数次。虽然他们一再经验到那个不可言说的‘明光’,但由于受到无明的障蔽,他们就无止尽地在无限的轮回中流浪。”
凡夫心的基础地
无明会引生恶业,恶业会形成种种习气,而一切习气都储藏在凡夫心的基础地中。我经常思索,应该用什么例子来描述凡夫心的基础地。你可以把它比喻为透明的玻璃泡沫、几乎看不见的一层薄片,却把我们整个心包围起来;但我认为玻璃门可能是最好的譬喻。想象你正坐在玻璃门前,门外就是花园,你透过玻璃门往外凝视天空。在你和天空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存在,因为你看不到玻璃的表面。如果你站起来,想要走出去,你会以为它并不存在而碰到鼻子。但如果你摸它的话,立刻会发现指痕印在某种阻隔你和外面虚空的东西上。
同样情况,凡夫心的基础地,阻止我们进入天空般的心性,即使我们仍然能够瞥见它。我在前面提过,上师提醒我们,禅修者有把经验到凡夫心的基础地,误以为是经验到心性的危险。当他们安止在高度宁静的状态中时,可能只是安止在凡夫心的基础地中。如同在玻璃圆顶内仰望天空,与站在屋外空旷处仰望天空的差别。我们必须完全突破凡夫心的基础地,让“本觉”的新鲜空气进入。
因此,我们一切精神修行的目标,还有为死亡那一刻所做的准备,都是为了净化这个微细的障碍,逐渐削弱它、打破它。当你完全打破它时,你和全知之间就没有什么阻隔了。
上师引导弟子见到心性,可以把“凡夫心的基础地”整个突破,因为唯有透过这种“概念心”的分解,觉悟心才能清晰地显露出来。因此,每当我们安住在心性之中时,凡夫心的基础地就变得微弱一些。但我们将发现,我们能够安住在心性之中的时间长短,完全取决于修行的稳定度。很不幸,“积习难改”,凡夫心的基础地又会回来;我们的心就像酒鬼,只能改掉习惯一会儿,受到诱惑或遇上挫折时,就又旧性复发。
如同玻璃门会留下我们手上和指头上的脏东西,凡夫心的基础地也会聚集和贮藏我们一切的业和习气。也如同我们必须持续擦拭玻璃,我们也必须持续净化凡夫心的基础地。好象玻璃会慢慢磨损,当它越来越薄时,就会出现小孔,而开始分解。
透过修行,我们可以逐渐稳定心性,因此它就不再只是我们绝对的本性而已,而会成为日常的事实。如此,我们的习气越分解,禅定和日常生活间的差异就越小。渐渐地,你就像一个可以穿过玻璃门走到花园的人,不受任何隔碍。凡夫心的基础地减弱的征象,就是可以越来越轻松地安住在心性之中。
当地光明显露的时候,关键点是我们安住在心性之中的能力有多大,我们结合绝对性和日常生活的能力有多大,以及我们净化平凡的情况成为本初清净的状态的能力有多大。
母与子的会合
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们充分准备,在死亡的那一刻认证到地光明的显露。这就是透过最高层次的禅修(一如我在第十章所说明的),是大圆满修习的最后成果。它称为“两种光明的联合”,也称为“母光明和子光明的结合”。
“母光明”是对“地光明”的称呼。这是一切万物的基本和内在性质,是我们整个经验的基础,在死亡的那一刻,显现出它完全的辉煌灿烂。
“子光明”又称“道光明”,是我们的心性。如果经由上师的介绍,如果被我们认证,我们就可以逐渐透过禅定来稳定它,同时越来越完整地溶入日常生活的行动中。当心性完整地溶入时,认证也就完整,觉悟也就发生了。
虽然“地光明”是我们固有的性质,也是一切万物的性质,但我们并不认识它,它好象是隐藏起来一般。我喜欢把“子光明”想成上师给我们的钥匙,在机会来到时,帮助我们打开认证“地光明”的门。
想象你必须接一位搭机前来的女士。如果你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即使她从你身旁走过,你也认不出。如果你有她的一张近照,你的心中便有她的模样,那么当她走近你的时候,你就可以立刻认出。
一旦将心性介绍给你,而你也认识了它,你就握有再度认出它的钥匙。不过,正如同你必须把照片带在身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它,以便确定可以认出你要在机场相见的人,你也必须透过持续的修习,不断地加深和稳定你对于心性的认证。如此,认证就深深镶嵌在你的心中,变成你的一部分,以致不再需要照片;当你遇见那个人的时候,认证是自发而立即的。因此,在持续训练心性的认证之后,当死亡的那一刻“地光明”显露时,你就可以本能地认出它,并与它结合。从前的上师说,这就如同小孩急切地奔向母亲,如同老友会面,或如同百川流入大海。
不过,这是相当困难的。唯一能够确保这种认证的方法,就是当我们还活着时,不断修持结合这两种光明的法门,使其趋于完美。这便需要终生的训练和努力。诚如我的上师敦珠仁波切所说的,如果我们不从现在开始,做结合两种光明的修持,就不能说在去世时可以自然地认证。
我们如何结合这两种光明呢?这是一个很高深的法门,并不适合在此详细说明。但我们可以这么说:当上师介绍我们认识心性时,就好象是我们的盲目恢复了视力,因为我们一直看不到一切万物所具有的“地光明”。上师的介绍,唤起我们内在的慧眼,我们可以藉着它清晰地看到一切生起事物的真性、一切念头和情绪的光明(明光)性质。当我们修习稳定圆满时,认证心性的呈现就如同辉煌的太阳。念头和情绪仍然会生起,它们像是黑暗的波浪,但每当波浪碰到光线时,立刻就消散了。
当我们持续加强发展这种认证的能力时,它就变成我们日常景象中的一部分。当我们能够把对绝对本性的体悟带进日常生活时,我们就有越多的机会可以在死亡的那一刻认证地光明。
是否拥有这把钥匙,就看我们如何对待念头和情绪的生起:是否能够以“见”直接穿透它们,并认出它们本具的光明性质,或是我们以本能的习惯性反应模糊了它。
如果凡夫心的基础地完全净化,这就好象我们已经拆掉了业的仓库,因而清除了未来再生的业力。不过,如果无法完全净化我们的心,过去的习气和业力就还会残留在这个业的仓库里。每当有适合的因缘成熟时,它们就会显现出来,促使我们再度投生。
地光明的显现时间
地光明显现了;对修行人而言,只要他能够专心地安住在心性的状态中,地光明就会持续显现。不过,对多数人而言,它只能显现一弹指的时间,对某些人,上师们说:“可以显现一顿饭的时间。”大部分人完全不认得地光明,而陷入无意识的状态中,这个状态可以长达三天半之久。之后,意识就离开了肉体。
因此,在西藏就形成在人死后三天内不碰触或干扰肉体的风俗。对于可能已经和地光结合在一起,并安住在心性之中的修行人而言,这一点尤其重要。我记得,在西藏每个人都很小心地在尸体四周维持宁静安详的气氛,以避免造成任何细微的干扰,对于伟大的上师或修行人,特别如此。
即使是普通人的遗体,通常在三天内也是不移动的,因为你无法知道死者是否已经认证地光明,或者它的意识是否已经离开肉体。西藏人相信,如果碰到肉体的某一部分(譬如打针),就会把意识引到那一点。死者的意识可能就会从最近的开口下坠到恶道,而不是从顶门离开肉体。
有些上师特别坚持三天内不可以移动尸体。住在印度和尼泊尔一位禅师模样的西藏上师夏卓仁波切(ChadralRinpoche),当有人抱怨尸体放在酷热天气下可能会有异味时,他说:“你应该不会想去吃它或卖它吧!”
因此,严格说来,解剖或火化尸体,最好时在人死后三天才做。不过,在现代社会中,要在人死后三天内都不动他,可能不切实际或办不到,但至少在碰触或移动尸体之前,应该为死者修颇瓦法。
一位上师之死
证悟的修行人,在死亡的那一刻,还是继续去认证心性,并且在地光明显现时觉醒溶入。他甚至可能会在那种状态中维持好几天。有些修行人和上师是在端坐入定中去世的;有些人则是在“睡狮的姿势”中去世的。除了完美的姿势外,还有其他征象可以表示他们还安住在地光明的状态中:脸上还有血色和光彩,鼻子并不塌陷,皮肤仍然柔软有弹性,尸体不僵硬,眼睛还发出温柔慈悲的光芒,心脏也有余温。千万小心不可碰触上师的遗体,同时要保持安静,直到他出定为止。
第十六世大宝法王是一位伟大的上师,也是西藏佛教四大宗派之一的传承持有者,一九八一年在美国的医院中圆寂。他总是笑容满面,慈悲为怀,给予周围的人们非常大的启发。外科主任罗诺弗·桑契斯医师(Dr.RanulfoSanchez)说:
我个人觉得大宝法王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当他看你的时候,就好象在寻找你的内心世界,好象可以看穿你一般。他看着我的方式,以及似乎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令我很吃惊。法王感动了医院里与他有接触的每一个人。许多次当我们觉得他已经命在旦夕时,他都对我们微笑着说我们错了,然后他就又有起色……
法王痛得再难过,也不吃药打针。我们这些医生都以为他一定是痛不欲生,就问他:“您今天是不是很痛?”他会说:“不。”在他临终前,我们知道他可以意识得到我们的焦虑,于是就笑话不断。我们常常问他:“你感觉痛吗?”他也常常很仁慈地笑说:“不。”
他的一切生命征象都很低。我们替他打了一针……好让他在临终前做些交代。我离开房间几分钟,留他和几位上师谈话,他告诉他们说,那天他还不想死。当我五分钟后回来时,他已经坐起来了,眼睛张得大大的,清楚地说:“喂!你好嘛?”他的一切生命征象又恢复过来了,半个小时之内,他就坐在床上,谈笑风生。在医学上,这是从未听过的事;护士都吓呆了,有一位护士卷起袖子,让我看她的手臂,上面都是鸡皮疙瘩。
医护人员发现,在大宝法王圆寂后,他的遗体并不像常人一般的僵硬和腐败,似乎与圆寂时没有两样。不久,他们又发觉大宝法王的心脏周围地区仍是温热的。桑契斯医师说:
在大宝法王圆寂后的三十六个小时,他们把我带进房间。我把手放到他的心脏部位,觉得比附近来得温热。这是医学上无法解释的。
有些上师是在禅定中坐化。卡卢仁波切于一九八九年圆寂于他在喜玛拉雅山的道场,当时有一些上师、一位医生和护士在场。他最亲近的弟子这么写着:
仁波切本人试着坐起来,却有困难。杰珍喇嘛(LamaGyatsen)觉得时间可能已经到了,如果不坐起来,可能会对仁波切产生障碍,于是扶住仁波切的背让他坐起来。仁波切把手伸向我,我也帮忙他坐起。仁波切一边做手势,一边说他想完全坐正。医生和护士不太高兴他这样坐,所以仁波切就稍稍放松他的姿势。不过他还是保持了禅定的姿势。……仁波切把手做成坐禅的姿势,张开双眼往外凝视,嘴唇温和地移动。一种深度的安详和幸福感笼罩着大家,也深入我们的内心。在场的人都觉得,那种不可描述而弥漫大家的轻安,正是仁波切心中的禅悦,……仁波切是视线慢慢垂下来,呼吸停止了。
我最敬爱的上师蒋扬钦哲仁波切圆寂于一九五九年夏天,这是我终身难忘的事。在他生命的末期,他尽可能不离开道场。各种传承的上师蜂拥而至,向他求法,一切传承的持有者也仰仗他开示,因为他是他们传承的源头。他所驻锡的道场宗萨寺(Dzongsar),成为西藏精神活动最活跃的中心之一,所有的大喇嘛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他的话在当地就是法律;他是一位如此伟大的上师,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弟子,因此他曾经以威胁不再保佑交战的双方,而停止了内战的发生。
一九五五年,我的上师有若干征象显示他必须离开西藏。首先,他前往西藏的中部和南部圣地朝圣;接着,为了达成他的上师生前的大愿,前往印度的圣地朝圣,我也随行。我们都希望,在离开的期间,藏东地区的情况能够改善。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上师有意离开家乡的决定,被许多其他喇嘛和平民视为西藏浩劫已无法避免的象征,因此让他们得以及早准备逃难。
我的上师长久以来就接到访问锡金的邀请。锡金是喜玛拉雅山中的小国,也是莲花生大士的圣地。蒋扬钦哲的前世是锡金最崇高的圣人,锡金国王请求他前往传法和加持。大家一听到他抵达锡金,许多上师就从西藏前来学法,也带来珍贵的法本和经典,否则这些法宝早已不存。蒋扬钦哲是上师们的上师,他所住的皇宫寺(PalaceTemple),再度成为伟大的精神中心。越来越多的上师来到他身旁。
传说,传法太多的大上师往往活得不久,似乎是因为他们承担了一切佛法的障碍。预言说,如果我的上师把教法搁在一旁,隐名到遥远的边陲地带游化,他可以多活许多年。事实上,他也试着这么做:当我们最后一次离开康省时,他就把一切财物留下,悄悄地离开,无意再传法,纯粹是为了朝圣。不过,一旦人们发现他的身分时,就请求他开示和灌顶。他的慈悲无远弗届,虽然明知他是在冒生命的危险,还是牺牲自己不断地传法。
蒋扬钦哲是在锡金生病的。所有长老喇嘛和各传承的法王,纷纷前来看他,日夜为他举行延寿法会。大家都祈请他继续住世,因为像他这么伟大的上师有力量决定何时离开肉体。他只是躺在床上,接受我们的一切供养,大笑,然后以善体人意的微笑说:“好罢!为了表示吉利,我就说我要活下去。”
我的上师即将圆寂的第一个暗示,来自第十六世大宝法王。他告诉大宝法王说,他已经完成了这一世的任务,决定要离开世间。当大宝法王把这件事告诉蒋扬钦哲最亲近的侍者时,这位侍者痛哭流涕,接着我们也知道这回事。
蒋扬钦哲是在西藏历五月六日的凌晨三点圆寂。而在十天前,当我们正在彻夜为他修延寿法时,发生一场大地震。依据佛教经典,这是一位觉悟者即将圆寂的征象。
在他死后三天内,消息完全封锁,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圆寂了。我只是接获他的病情转坏的通知,我再也不能象从前一般睡在他的房间,必须搬到另一个房间睡。他最亲近的侍者也是法会的主持人卓登喇嘛(LamaChokden),跟随我上师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他的话不多,表情严肃,修苦行,两眼炯炯有神,双颊深陷,庄严高贵而幽默。卓登以诚实、正直、谦虚和记忆力强而闻名。
他似乎记得我上师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故事,也知道最繁复的仪轨及其意义。他是一位典型的修行人和具格的老师。那时,我们看到卓登继续把我上师的食物端进房间,但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阴郁。我们不断问他蒋扬钦哲仁波切的情况如何,他总是说:“老样子。”在某些传统里,当上师圆寂之后,在他入定期间,必须严守秘密。诚如前面我所说的,三天后我们才听说他已经过世了。
印度政府打了一通电报给北京。消息又从北京传到我的上师在西藏的根本道场宗萨寺,那儿的许多僧侣早已在流泪了,他们知道他即将圆寂。就在我们离开之前,蒋扬钦哲曾经做了一个神秘的承诺,他要在过世之前回来一次。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那年的新年,大约是在他圆寂之前的六个月,在一场法会的舞蹈表演上,许多年长的喇嘛都看到他出现在天空中,一如往日的模样。他在道场里创办了一所佛学院,以培养近代若干最杰出的学者而闻名。在大殿里,供奉着当来下生佛弥勒的巨像。在他示现的新年后不久,有一天清晨,寺院的香灯打开大殿的门:他就坐在弥勒的怀抱里。
我的上师采取“睡狮的姿势”圆寂。所有征象都显示他仍然在禅定之中,三天内没有人碰过他的遗体。他出定那一刻的景象,令我终生不忘:他的鼻子突然塌下来,脸上失去血色,然后他的头微微倾向一边。在这之前,他的遗体维持某种姿势,表现出力量和生命的征象。
当天晚上,我们把他的遗体洗干净,穿上衣服,从他的卧房移到皇宫寺的大殿上。人群已经涌到,在大殿四周向他礼拜。
然后,非常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道明亮、乳白的光,看起来就像发光的薄雾,开始出现,逐渐弥漫各处。皇宫寺的外头有四盏大电灯;当时已经七点钟,天早就黑了,平日都会把电灯打开。但在这个神秘的光雾下,这些灯光就显得暗多了。当时印度驻锡金的政治官阿巴潘首先发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接着,许多人也开始喊叫:这道神奇、不可思议的光,有几百人看到。有一位上师告诉我们,依据密续,这种光的显现代表有人成佛了。
蒋扬钦哲的遗体,本来计划要放在皇宫寺里一个星期,但很快我们就收到来自各地弟子的电报。当时是一九五九年;包括顶果钦哲仁波切在内的许多弟子刚刚抵达。他们要求把遗体留下来,好让他们有机会见最后一面。因此,我们就多放了二个星期。每天都有四场法会,由各种传承的喇嘛领导着几百位僧侣参加,常常由各传承的持有者主持,同时有好几千盏酥油灯点燃着。
遗体并没有发出异味或开始腐败,所以我们又多放了一个星期。印度的夏天非常酷热,但即使是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过去,尸体并没有腐败的迹象。最后我们把蒋扬钦哲的遗体放了六个月;在遗体的面前,我们不断举行传法和共修法会:蒋扬钦哲圆寂前未及完成的开示,由他最年长的弟子完成,同时为许多人剃度出家。
最后,我们把他的遗体移到他生前选择要火化的地方。大西定(Tashiding)是锡金境内最神圣的地区之一,位于一个山丘的顶上。所有弟子都来到大西定,亲手建造舍利塔(stupa),虽然在印度最粗重的工作往往都是雇工来做。每一个人不分老少,上自顶果钦哲仁波切这么伟大的上师,下至最普通的人,都用双手搬石头上山,把舍利塔盖好。这件事最可以证明他对弟子所激发出来的恭敬心。
蒋扬钦哲的圆寂,其损失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在离开西藏之后,我们全家人失掉了一切土地和财产,当时我的年纪还小,不致于对它们有任何执著。但失去蒋扬钦哲,即使是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深感哀伤。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他的阳光下过的。我睡在他床尾的小床上,许多年都是在他唱诵和掐念珠的早课声中醒来。他的话语,他的教法,他所散发出来的安详光芒,他的微笑,全都是我不可磨灭的回忆。
他是我生命的灵感,当我遇上困难或传法时,我总是祈请他和莲花生大士示现。他的圆寂,对世界和西藏都是不可估计的损失。我总是想到他,就像我也会想到顶果钦哲仁波切,如果佛教被毁灭了,只要他还在,佛教绝对是存在的,因为他就是佛教的完整化身。随着蒋扬钦哲的过世,整个时代,有时候似乎是一整个面向的精神力量和知识,也跟着他过去。
蒋扬钦哲是西藏佛教所有传承的权威,也对一切传统普遍尊重,因而广受爱戴。他圆寂时才六十七岁,我常常想,如果他能活长一点,在藏人流亡的地区和西方带动西藏佛教的成长,该会是多么迥然不同的景象啊!因为他是上师的上师,所有传统的传承持有者都从他获得灌顶和教法,因而尊他为根本上师,他能够自然地把他们集合在恭敬、和谐、合作的精神之下。
不过,伟大的上师从来不曾死过。当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蒋扬钦哲就在这儿启发着我:他是本书背后的力量,我的教法也都是来自他的教导;他是我背后的一切精神源泉和基础;持续给予我内心指导的人就是他。他的加持和带给我的信心一直陪伴着我,指引我克服一切困难,让我得以尽我所能地代表他所象征的崇高传统。对我来说,他尊贵的脸,比起当今任何在世者的脸还要鲜活;在他的眼中,我总是可以看到那种超越智慧和超越慈悲的光,这是天地之间任何力量所无法息灭的。
愿本书读者能够因而像我一样对他稍有认识;愿大家能够像我一样因他的奉献生命和庄严去世而受到启发;愿大家能够从他全然奉献给众生福利的典范中,获得此时追求真理所需要的勇气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