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家彝
河北民谚有:“曲阳的鬼,赵州的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在《河北画报》作美术编辑,多次拜访过曲阳北岳庙德宁殿内的壁画和殿外石碑阴刻钟灵鬼伯图形,都是唐代画圣吴道子留下的不可多得的真迹。那鬼形头部被扛在肩上的大戟缨络所遮挡,叉出的手掌无比苍劲有力,确是线条流畅,生动憾人,所谓“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
吴道子年十五即穷丹青之妙,所作寺庙壁画达三百余处,如《地狱变相图》,观者如潮,使屠者一时为之改行。
“赵州水”是指吴道子曾到柏林禅院画壁画,其中所画水波,生动如流,非常出色。可惜随着寺庙历代兴毁,墙之不存,焉见壁画!1962年,我带着这一问题专程去赵县寻访答案,在县文化馆的同志们陪同下,我们观赏了新落成维修一新的安济桥的雄姿和栏板浮雕艺术,还凭吊了不远的小赵州桥,桥下均干涸无水。接着我们去古柏林禅寺。残破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除了几颗千年古柏傲然挺立之外,竞无一间完整的殿堂。用“年久失修”语句来形容显然太轻,用“殿宇坍塌,残破不堪,瓦砾遍地,野草丛生”来描述当不为过。有人指着一堵残垣上画有海潮旭日,说:“赵州水!”
不,这决非吴道子的真迹,不过是近人粗俗之作,就像戏曲舞台上布景一般。要重见“吴带当风”,已如同隔世。
赵州古柏林禅寺始建于东汉建安年间,唐玄奘法师到过该寺,吴道子来此画过水,是禅宗六代祖师的正脉,在佛教禅宗历史上意义重大,遐迩知名。不管新来后到的僧俗人众,凡与赵州和尚对话者,均教“喫茶去!”
北地不产茶,人们喝茶悉称喝水。哦,这赵州之水还真有来头。
喫是吃的本字,古音旧读chi为ji,至今冀南、中原、两湖一带仍念ji,当然有的地方同时也有念chi的,饮与食皆谓之喫(ji)。又古时女子受聘也叫喫茶,种下茶子不可移植,移则不生,国人极重视下聘前之双方喫茶。
禅宗强调自我修悟,不诵经卷,不落言诠,让佛法深入人生,让生活充满禅意。参禅活动趋于平民化、日常化、生活化,立亦禅,坐亦禅,行亦禅,卧亦禅,从搬柴烧火到洗钵吃茶,禅的精神贯彻日常起居生活之中。尤其是赵州和尚“吃茶去”这一段著名的历史典故,神通妙用,禅机无限——
师问新来者:“曾到此间么?”日:“曾到。”师日:“吃茶去。”或日:“不曾到。”师亦日:“吃茶去!”柏林禅院主问日:“为甚均教吃茶去?”师日:“吃茶去!”
这“吃茶去”三字偈语,成为参禅悟道、普渡众生的传世名言。
新修的柏林禅寺焕然一新,新升座的年轻住持明海法师说:“赵州柏林禅寺的茶永远是热的,赵州的门永远向众人敞开。”就是说,众生可在茶中悟道,在茶中求证正觉。
我想象中赵州茶会,喝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茶呢?不会是市场上那些“雀舌未经三月雨,龙芽已占一枝春”的诸品名茶。为了深谙人间最底层之阅历,为了体验红尘艰辛困苦之平民生活,参禅者粗茶淡饭度日月,芒鞋陶钵伴青灯,粗茶粗到什么程度,可能是那些最普通、最低档、最原始、百姓称之为“老末叶”的茶。
“江南三月人倍忙,抢摘新茶又插秧。顾得插秧蚕会老,采得桑来秧又黄。”一般农家喝的粗茶也是忙里偷闲摘回来的自用茶,细一点的还会拿去换钱补贴日用。
于是,我又想起了安化茶。安化在常德、娄底之间。前年,我途经安化,问问当地年轻人,竞不知安化茶为何物。二战时期,我是喝过安化茶的。那是一种用刀剪连叶带枝一起斫下来的粗茶,晒干后黄中泛白,还以为是一种中药饮片,要用大锅巨壶烹煮才能吃的大众茶。浓香、味醇、苦尽回甘,饮后化郁安神。类似这般粗茶煮上一大锅,灌人大壶,“吃茶去”!你尽可自斟自饮,慢慢吃,吃出其中的禅意。俗人多纵酒,赵州有茶香。不会象茶道那样,尽管是讲究“和、敬、清、寂”,可是过于繁文缛节,一应遵循仪式化、程式化。在赵州和尚“吃茶去”的大声挥引下,倒上一碗粗茶,细品慢啜,倾听堂外古柏轻风,联想吴道子画的水浪壁画,教人心动神怡,神与茶会,物我两忘。
茶禅一体,茶禅一味,在吃茶的过程中人们尽可体验参禅之乐,平凡的茶水中吃出不平凡的人世沧桑之回味,启迪本心自性。在吃茶一刻之中,领略到人心之外更无佛,佛即在你心头的参禅之主旨。禅茶之苦与凡尘生活之苦不同,禅茶之苦非真苦,是先苦后甘之苦,令人回味无穷。黄连之苦属实苦,失意潦倒之苦,怨十艮啁怅之苦,刀兵水火之苦,五劳七伤之苦,生离死别之苦,以至生老病死之苦都是实苦。为了解脱红尘之实苦就到赵州“吃茶去”吧!
如果赵州地面试种茶树成功,和尚吃到自种自产之茶,那么,赵州不仅有安济桥、雪花梨,还有柏林禅寺和自种自销的赵州茶,确是功德圆满。
禅性真如赵州水,圆通妙觉去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