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穿越时空的迷思
禅修,不是将自己与思想情感的世界隔绝
前几天下午,当我回到自己的精舍时,由于风很大,所以我关上所有的门窗。今天早晨,我的窗户敞开,看得见外面清新的绿色森林。阳光正照耀著,小鸟在枝头欢唱。小谭苏已经到学校去了。我必须先暂停写作,才能注视树林横亘过山腹。
我察觉到它们和自己的存在。我并不会为了专注而随时关上意识之窗。初学禅修者为了能够更容易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或其他禅观对象,可能觉得关闭感官之窗会有所帮助。伹即使感官之窗开著,我们还是能够专注。
意识的对象(法尘)并非仅存在于身体之外。即使我们不看、不听、不嗅、不尝,也无法不注意身体内的觉受。当牙齿痛或脚抽筋时,你会感到疼痛:当所有的器官都健康时,你会感到舒适。
佛法谈到三种觉受:快乐(乐受)、痛苦(苦受)和不苦不乐(舍受)。事实上,如果保持觉知,所谓“不苦不乐”也是一种愉快的感受。
蓄藏在身体内的感觉是一条不间断的河流,不论我们是否觉察到它们的存在,所以,“关闭所有感官之窗”实际上并不可能。就算我们能在某种程度上阻挡它们,但心和意识还是会继续运作,从记忆里仍会生起影像、概念和思想。
有些人以为,禅修就是将自己与思想情感的世界隔绝,回归到一种纯净的境界:在这个境界中,心专注在自身,并且成为“真心”。①这个想法很美,只可惜它基本上是被误导了。既然心与思想和情感的世界并不是分离的,又怎能远离并隐退到自身中去呢?
当我注视著眼前的森林时,我的心并没有离开我而进入森林中,也没有开门迎接森林进来。我的心专注于森林,但树林并非是和心截然不同的对象。我的心与森林是一体不二的。那座森林只是心的神奇示现之一。
森林
千百棵树身和我的身体。
树叶迎风摇曳,
耳边听见溪流的召唤,
每片叶子都展露微笑。
有座森林在这儿,
因为我在这儿。
但心已追随那森林而去
将自身层层包裹于绿意中。
圣者进入三摩地,并不知道有一个需要摒弃的“外在世界”或必须契入的“内在世界”。即使闭上双眼,这世界也会向我们揭露自身的秘密。世界既非内也非外。不论那个禅观对象是什么:数呼吸、守鼻端、参公案,或任何其他小至微尘、大如须弥者皆然,世界本身都是活力盈满且完整圆融。
不管禅观的对象是什么,都不只是终极实相的某个片段而已,实际上那个禅观的对象已包含实相本身(浩瀚的整体)。
每个细胞中都含藏一切细胞
诚心邀请你与我一起静坐。请用自己觉得轻松、舒服的姿势坐著,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让呼吸变得非常柔细、非常轻盈。慢慢地,再将注意力转栘到身体的各种觉受中。
你如果感觉到疼痛或不舒服,或有任何的愉悦,就把注意力放在那儿,用全然的觉知去享受那份感觉。然后,注意每个不同器官的反应——心脏、肺、肝、肾和消化系统等等。通常这些器官都能毫无困难地运作,除非当你感到某部位疼痛,否则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观察血液在身体内流动的感觉,想像那是一条河流婉蜒于绿野平畴,以鲜活的水滋养大地。
你知道这条血液之河滋养身上的每个细胞,以及所有的器官,而这些由细胞构成的器官则供给血液养分(消化系统)、净化血液(肝、肺脏),并且驱动血液的循环(心脏)。我们体内所有器官,包括神经系统和腺体,都得仰赖彼此的运作而生存。
血液需要肺,所以肺属于血液:肺需要血液,所以血液也属于肺。同理,也可以说肺属于心脏、肝属于肺,以此类推,进一步看出体内每个器官都暗示著其他器官的存在。
这就是《华严经》中所说的“万物相互依存”(法界无尽缘起)或“互即互入”。这时,因和果不再被视为某种线性的平面关系,而是一个网,不是平面的二维之网,而是在多维向度中,朝全方位相互交织成的无穷无尽的网路系统。
不仅是每个器官自身包含所有其他器官的存在,就连每个细胞中都含藏一切细胞的存在。万有之中呈现出一,并且在每样事物中也呈现万有。此即《华严经》中明确表达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若这粒尘沙是不存的,那整个宇宙便不存在
当我们完全掌握这层意义,就能不再受长期不断区分“一”与“多”的思考陷阱和习性所束缚。当我说“每个细胞中都含藏一切细胞”时,请别误会,认为有某种方法能让一个细胞的容受力扩展到能含摄所有细胞。
我的意思足,一个细胞隐含所有其他细胞的存在,因为它们无法彼此分开,独立生存。
有位越南禅师②曾说:“若这粒尘沙是不存在的,那整个宇宙便不存在。”一位觉悟之人能在尘沙中见到整个宇宙。初学禅修者虽然无法像见到手中苹果般洞悉这一点,但也能以观察和省思理解这个道理。
《华严经》中的某些经文,可能会让没有禅观过“相互依存(无尽缘起)”规律的读者感到恐慌和困惑。
“一粒微尘见无量佛刹,一一佛刹有无量诸佛,一一诸佛现无量威光。”
“一世界入多世界,多世界入一世界。
“于一毛端纳无量须弥。”
在现象界中,事物似乎是以独立实体的状态存在,各自占据某个特定空间:“这个”(此)是在“那个”(彼)之外。当我们深深浸淫在“相互依存”的道理中时,就能看出这种互不相干的谬误。世间每样事物都是由其他事物所组成,并包含其他所有的事物。
禅观“相互依存”的道理,所谓“一/多”的概念即不攻自破,而其他“大/小”、“内/外”和所有二元对立的概念,也都无法站得住脚了。
诗人阮公著③在了悟这层道理后,曾作诗赞叹道:
此界与彼界,
无与佛陀伦比!
其小无有内。
其大无有外。
一片草药的瑰丽繁复,不亚于众星的银河之旅
既然现在我们了悟自己身体中存在著“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道理,让我们更进一步,禅观自身中存在的整个宇宙。我们了解若心跳停止,生命之流将会中断,因此我们非常珍爱自己的心脏;但我们却鲜少注意到,在我们身体之外存在著的其他事物,对于我们的生存也极为重要。
看看被称为太阳的那个巨大光源,如果不再照耀,生命之流也将终止。所以,太阳是我们的第二个心脏,是身体之外的那颗心。这颗巨大的“心”给予地球上万物生存所需的温暖。幸亏有太阳,植物才得以存活。植物的叶子吸收阳光的能源和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然后为树木、花朵、浮游生物制造食物。
感谢植物的存在,让我们和其他生物得以生存。所有的生物,包括人类、动物和植物,都是直接和间接地“消费”太阳。我们无法尽述太阳这颗身体外的伟大心灵产生的影响有多么巨大。
事实上,我们的身体并非完全受限在血肉之躯内,而是更宽广、更巨大的。若是环绕于地球周遭的大气层消失片刻,那么“我们的”生命就终止了。宇宙间的每个现象都与我们休戚相关,微渺如栖息于海底的鹅卵石,浩瀚到几百万光年之外星系的所有活动,都跟人类关系密切。
诗人惠特曼④说过:
我相信一片草叶的瑰丽繁复不亚于众星的银河之旅……
这些诗句并非抽象的哲学,而是来自他灵魂深处的体悟。他说:
我是巨大的,我蕴含了万物。⑤
这世间所呈现的万象都是相互依存的
我刚才所提到的禅修内容,或许也能称为“无尽交织的互即互入”,亦即禅观这世间所呈现的万象都是相互依存的。这样的禅修能够帮助我们脱离“同/异”或“一/多”这类对立概念的束缚。这种禅修能去除“我”的概念,因为自我概念的存在,正是奠基于同和异的对立。
当想到一粒沙、一朵花或一个人时,我们的思考无法不受同、一和评估等观念所左右。我们总是在一与多、一与非一之间划上清楚的界线。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就像行于轨道的火车,依赖惯性的思考模式:但如果真正理解沙子、花朵和人类之间相互依存的本质,就会明白,缺乏差异性,那么同一性也不可能存在了。同与异不受约束地互相渗透。同即是异。这就是《华严经》中,互即互人和互相交融的律则 (也就是法界圆融)。
互即互入意味“此即彼”和“彼即此”。当我们深刻体会互即互入和互相交融,就会发现,“一/多”的观念就像用来装水的桶子,只是一种描述实相的心智建构。一旦摆脱这种建构的束缚,就如远离运行轨道的火车,自由飞翔于天际。
当我们了解人类是生活在一个球状的星球表面,绕著自己的轴心自转,并绕著太阳公转,我们区分上与下的二元概念也随之崩解。所以,一旦了悟万物相互依存的本质,就不再受困于“一/多”的观念了。
在《华严经》中,运用因陀罗网⑥这个意象来说明万物间无止尽的互动与相交。这张网是由无尽璀璨的宝珠编织而成,每一颗宝珠都有数不尽的切面,每一颗宝珠都能反映出网上其他的宝珠,而其他宝珠也映现这颗宝珠的影像。在这景象中,每一颗宝珠都包含其他所有宝珠。
每一个个体对于整体都是不可或缺的
我们也可以运用几何学来说明。想像有一个圆,它的中心点是“C”。这个圆是由与圆心C等距的所有点汇聚而成。这个圆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所有的点存在的缘故:若少了一个点,这个圆就立即消失了。这就像一座由纸牌堆积成的房子,只要抽出其中一张,其他纸牌都会倾倒。每张纸牌都彼此依赖,缺乏其中任何一张,房子都无法存在。
构成圆周的每个点都仰赖彼此而存在。在这儿,我们又看见“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道理。这个圆的每个点都同样重要,纸牌屋中的每张卡片也都同等重要。每一个个体对于整体都是关键性的存在,都是不可或缺的。这就是“相互依存”。
为了更清楚说明互即互人和互相交融的特性中,这种彼此交织的关系,可以想像有个领域的表面是由所有的点构成,并且所有的点都在它的体积范围内。点的数量非常庞大,但缺少其中任何一点,这个领域便不存在。现在让我们想像每一个点都连结起来。首先将A点与其他点连结,然后把B点与每一个点连结,其中也包含A点,如此接续不断,直到所有的点都彼此连结。各位可看出,我们现在有一个交织了所有的点、连结得极为密实的网。
菩萨明了法界无尽缘起,在一法中见一切法,一切法中见一法,在一中见到多,在多中见到一,在无量中见到一,在一中见到无量。诸法生灭变化,所以非真,觉者不为所动。
我先前说过,在当代物理学中有一种“靴带理论”,它的看法极类似互即互入和互相交融。靴带理论放弃物质基本元素的观念,认为宇宙现象是彼此交融的网络,其中每个现象都是由其他现象共同产生。而宇宙是一种由相互依存的事件所织成的动态结构,其中并无任何独立存在的基础物质实体。我们所谓的粒子,其实只是粒子间互动的关系而已。⑦
或许有人会问:“我虽然同意每个现象都必须依赖其他现象才能够生起,但这包括所有现象的整体又是从何而来呢?”你们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吗?
禅修并非模仿,而是创造
禅修并非模仿,而是创造。只会模仿上师的禅修者不可能有什么成就,这道理亦适用于烹饪或其他方面。一个优异的厨师必须具备创新的精神。你可以透过许多不同方法来禅观世间万象的彼此依存(法界无尽缘起)——谛观自己的内脏:血液、心脏、肠、肺、肝和肾脏;或是千百种其他方法,包括思想、情感、意象、诗境,或一条河、一颗星、一片叶子等等。
用功的修行者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在进行禅修,绝不浪费任何机会或事件来探究缘起。整日的修行在全心全意地专注一境中进行。
无论睁眼或闭眼,都在三摩地(定)中。你可以放下必须闭起眼睛才能向内谛观和张开眼睛才能向外观察。一个内心的念头不会比外在的一座山显得更内在。两者都是知晓的对象,既非内也非外。
你完全活在当下,与活生生的实相深深契合时,达到甚深的禅定。这时主客体的区隔已消融,你自在轻安地融入实相中,与它合而为一。因为你已经将所有衡量知识的工具放在一旁,而佛教称那些知识为“不正见”⑧。
伟大深刻的领悟才会产生伟大的悲悯
当我们观看孩子们玩耍时,会想到他们的未来。我们明白生命中充满忧虑、恐惧、希望和失望,我们为生命担忧不已,也有各种痛苦挣扎的焦虑。
我们正是在这瞬间“进入”孩子的生活。要进入他们的世界并不困难,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是自己的骨肉。
禅修的情况也是如此。当我们谛观万物互相依存的真实面,就能很容易契入实相,看清生命所面对的各种恐惧、悲愤、希望和绝望。
观察叶子上的一只绿色毛毛虫,我们就不会从人类自我中心的观点来看,而是由万物互相依存(法界无尽缘起)的道理所生的洞见,了解到毛虫的重要性。
一旦领悟到世间万物生命的可贵,我们就不敢夺取毛毛虫的生命。如果有一天必须杀死一只毛毛虫,我们会觉得这行为犹如在杀死自己,彷佛内在的某个部分也跟著这只毛毛虫死去。
古代的人是以狩猎方式来养活自己和家人,他们是为了存活才这么做,而不是单单为了娱乐而杀生。但是,现今社会有些人则为了寻求快感而杀生。
万物互相依存的道理不是某种脱离人类精神和实际生活的哲学游戏。藉由观照、世间所有现象互相依存的道理,禅修者了知众生是一体无分的,因而他或她的内心充盈对万物的悲悯。
当你内心感受到这份爱时,就明白自己的禅修已开花结果了。智慧与慈悲永远携手并行,是一体不二的。缺乏实质深度的认知只会伴随著空洞不实的悲悯,广大甚深的智慧才会产生无量崇高的悲悯。
愈深入探究生命,就愈能了解生命的奇迹
你曾观赏电视的野生动物节目,看见影片里那些掠食者捕猎其他动物的画面吗?老虎追猎一头鹿,或是蛇吞食青蛙,这些场面多么紧张刺激。我们多希望那头鹿能逃脱虎爪,而那只青蛙能够免遭蛇的毒噬。
眼看著老虎撕裂鹿和青蛙活生生被蛇吞噬,是件痛苦的事。这种节目并非凭空杜撰,而是真实生命的呈现。我们只企盼青蛙和鹿能够逃过一劫,但却鲜少顾及老虎和蛇必须猎食才能活命的事实。
人类吃鸡、猪、虾、鱼和牛等,甚至跟老虎和蛇一样,也吃鹿和青蛙。但因为观看这血淋淋的杀戳场面而感到痛苦,于是就同情猎物,希望它能躲过被捕杀的命运。
身为禅修行者,面对这些情况时,内心必须保持非常清明。不能偏袒任何一方,因为我们既是猎物也是猎人。有些人对老虎撕咬猎物的镜头无动于衷,甚至很喜欢观赏,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感受到其中的痛苦,深深同情受害者。
如果这幕猎食景象发生在眼前,我们会想办法解救那只鹿和青蛙。但是我们必须要谨慎行事,别只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痛苦而这么做。我们还必须对老虎或蛇失去食物的痛苦感同身受,并对它们心生悲悯。
所有生命都必须为生存而奋斗。愈深入探究生命,就愈能了解生命的奇迹,而且也愈常见到这令人心碎且恐怖的血腥场面。
你曾看过蜘蛛的一生吗?你曾经历过战争吗?是否看过刑求、监狱和虐杀?可曾见过在公海上的劫掠者强暴年轻女孩的悲惨景况?
真正谋求和平,就必须了解所有生命互即互入的本质
世上有许多人热爱运动。如果你喜爱观看足球赛,或许还有自己支持的队伍,常会为他们加油打气。观赛时的情绪会沮丧或振奋,或许你的兴奋也增添了球赛的气氛。如果心中没有任何特别喜爱的队伍,观赛的乐趣便荡然无存。在战争时我们会选择立场,通常是站在受威胁欺压的一方。和平运动就是由这种情感所衍生。
我们感到愤怒,为不公平声嘶力竭,但是却很少超越这一切混乱,以母亲看待自己的两个孩子打架般,来面对眼前的冲突纷争。做母亲的只希望孩子能和解。
真正谋求和平的努力必须源自这种悲天悯人的胸怀,这是谛观世间所有生命乃是互即互入且彼此交融之后,所生起的悲心。
我们或许有幸能遇见把爱心扩及动物和植物身上的人。我们可能还认识一些人,虽然自己过著安全且衣食无缺的生活,却明白世上仍有千百万人正遭受饥荒、疾病和政治压迫的打击,并且尽力寻求方法去帮助那些受苦的人。
他们无法遗忘这些人,即使自己的生活安逸也而无法忘怀饥荒、疾病和压迫正威胁著地球上数百万计的生命,并想尽办法要帮助那些受苦的人们。这些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了悟万物生命相互依存的道理。他们知道低发展国家的生活,与富裕、科技先进国家的存在之间,有著密不可分的关系。贫穷和压迫带来战争。在我们这个时代,每场战争的复杂性都是牵一发动全身,世上所有国家的命运都是彼此相关的。
社会若要改变,人类的意识就必须全盘彻底改变
在一个以科技为致胜关键的文明社会中,悲悯其实没有多少存在的空间。但是,当我们深入地谛观生命,甚至会开始认同蚂蚁和毛毛虫。如果我们成了农夫,或许连耕作都有困难,因为我们可能会拒绝使用杀虫剂来消灭害虫。如果我们连动物都不忍杀害,又怎么可能硬起心肠拿枪对准另一个人类呢?
如果我们是国防部的官员,或许会鼓励人们当个有良心的反对者而拒服兵役。如果我们成为政府首长,或许会反对在辖境内兴建核子武器基地,这样我们就会被当前的体制给罢黜。
许多人都有这类想法。我们对社会的现况感到忧心,于是透过各种管道表达反对的意见。
伦敦大学物理教授大卫·波姆说:
如果我们希望社会改变,只有表面的个人或经济体系的改变是不够的。人类的意识(集体的态度和信仰等)必须全盘彻底改变。目前我们尚不清楚该如何实现这份改变,但我很肯定这点非常重要。⑨
如我们所见,这种改变可藉由了悟实相互依存的本性而达到,而每个人都能以自己独一无二的方式体验这份领悟。这不是透过任何意识型态或思维体系所能获得,而是在繁复多元的关系中对实相的直接体悟。
我们必须剥除旧有将实相片段化(也就是以概念表达实相)的思惟习气,才能够穿透层层蔽障,直探真理的核心,因为实相是完整而无法解析的。
当下是唯一永无止尽的事物
持续修练相互依存的禅观一段时间后,就会注意到自己开始发生变化。你的视野会更加宽广,并发现自己带著悲悯看待众生。那些隐藏于内心的妒忌和憎恨,原以为是无法穿透的硬茧,如今也开始溶蚀,你发现自己关爱每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你对生死已无所畏惧。
或许你曾听说过薛丁格⑩,他发现了波动力学。在对自我、生死、宇宙,以及统一性和多样性做过深刻省思之后,他写道:
因此,你能够彻底地平躺于地上,在大地之母的胸怀伸展四肢,内心坚信自己和大地是合而为一的。你跟这片大地一样屹立不移与坚不可摧,事实上,你还更坚定千百倍。如同她明天绝对会吞没你,她肯定将为你的生命带来新生,重新面对新奋斗与痛苦。但这一切不只是发生在“某天”:而是现在、今天,每一天都在你眼前发生,不是只有一次,而是千百次,正如她每天反覆把你吞没了千百次。永远只有现在,这个唯一且同样的现在;当下是唯一永无止尽的事物。⑾
若是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服膺薛丁格看待世界的观点,就能在面对生死的时候坚如磐石,屹立不摇。
须臾一念间就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薛丁格对于时间的观察,鼓舞我们在相互依存的禅观上更进一步。当观察著互即互入和互相交融的本性时,对于内与外、一与多的概念开始崩解。但只要我们仍相信绝对空间和时间是万象显现不可或缺的条件,这些概念便无法全然断绝。
在早期的唯识宗(法相宗,禅观现象)里,空间被视为超越生死范畴的绝对实相。当中观派⑿(禅观本体或本质)兴起后,时间和空间被认为是有关实相的虚妄概念,而实相其实是互相依存(互为缘起)。
在《华严经》所说的互即互入和互相交融的律则,拒绝将“内/外”、“大/小/”“一/多”等二元概念视为真实,也不接受空间是绝对真实的概念:至于时间,这种有关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概念性区隔也被废弃。
《华严经》中说,过去和未来可以融入现在,现在和过去可以融入未来,现在和未来也能融入过去,最后一切永恒均化为“一刹那⒀”。总之,时间就像空间一样,都被印上相互依存的标记,而在须臾一瞬间就包含了三世: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能深入于未来,
尽一切劫为一念,
三世所有一切劫,
为一念际我皆入。
《华严经》还说:
于一毛端极微中,
出现三世庄严刹,
十方尘刹诸毛端,
我皆深入而严净⒁。
三世庄严刹摄于毫端,
无量佛土亦复如是。
时间和空间彼此含纳,无法透过知识来加以分割
《华严经》说,时间和空间彼此含纳,依赖对方而存在,无法透过知识来加以分割。
两千年后,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所提出的相对论,更证实了时间和空间不可分割的关系。时间被视为[四维时空连续”的第四维度。⒂这个理论驳斥了空间是宇宙在其中逐渐发展变化的绝对且不变的框架假说。于是,绝对和普遍性时间的观念也同时被扬弃。空间只是在某个特定的参照架构中,事物之间关系位置的安排:而时间不过是在特定参照架构中,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
依照相对论的看法,时间是区域性的,并不具备普遍性。所以,“此时”(now)的概念只能用于“此地”(here),而不能用在宇宙中的其他地方:同理,“此地”只适用于当下的“此刻”,既非过去亦非未来。这是因为;时间和空间相互依存,无法独立存在。这个理论让我们得以运用在科学上有关时空相对性质的发现,来打破以“无限”空间和“无尽”时间为基础所构筑的观念,例如有限与无限、内与外、前与后。
如果我们仰望星空,疑惑著宇宙最遥远的边际以外,到底有什么东西存在,那就仍未理解相对论,而依然未能扬弃绝对空间独立于事物存在的观念。
如果我们追问这浩瀚宇宙将会变成怎样?那是因为我们仍相信永恒、普遍性的时间。
相对论的出现有助于科学和哲学的进步。可惜的是,爱因斯坦并未更进一步发挥其精辟论点,搭乘这部美妙的太空船遨游于实相世界之中。
无尽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只是知觉的形式
由于各种科学上的新发现,得以摧毁某些对于实相的旧观念。相对论的功用之一,即是透过对“时空连续”的详尽讨论,推翻古典物理的时空观念。根据这个理论,万物皆有一个四度空间的结构,并且位于弯曲的四维时空中。
爱因斯坦扬弃了欧几里德的三度空间直线式宇宙模式,想像出一个在四维时空连续中,由弯曲的线条所组成的宇宙。
他在一九一七年提出这个模型,空间被视为四度超空间中的一个三度空间面向,并且以时间做为轴线。若我们试著将它想像成一个球体,见到的将不再是一颗球,而是一个超圆柱体,其中每一分钟都是一个独立的球体,很像影片中一格一格连续所构成的影像。
爱因斯坦的宇宙同时是有限和无限的,因为它是由弯曲的时空线,而不是时间或空间的独立直线所组成。
一只在橘子表面爬行的蚂蚁可以永远直线行进,却绝对无法到达尽头,因为它是在一条弯曲的道路上爬行。而蚂蚁所在的橘子表面,就是牠的限制。
爱因斯坦的理论模型从直线概括出普遍的结论,将有限与无限统一起来。
但如果无尽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只是概念的形式,那么弯曲的四维时空连续虽然较接近实相,仍属于另一种概念形式。
若是缺乏事物的存在,就无法构想空间,那么四度空间的时空就只是“事物”和“运动”这些观念的心智产物。
时空曲线只能视为一种观念,用来取代那些三度空间、无尽的时间和直线。它仍必须被舍弃,正如渡河之后弃筏而去。
亲证实相,必须有一颗不杂染任何观念的纯粹之心
实相往往在我们的观察中变形了,因为我们总是带著概念的包袱进入其中。现代物理学家明白这点,他们已准备好抛掉长久以来形塑科学基础的那些观念,例如因果、过去、现在和未来等。但是抛掉这些概念并非易事,我们觉得缺乏概念的武装就进入实相世界,犹如赤手空拳上战场。科学家的盔甲就是他们所拥有的知识和思想体系,要舍弃这个部分最难。
我相信,能够以最大力量舍弃这些知识“盔甲”的科学家,才具备最伟大的才能而有许多新发现。
求道者总是被提醒要放掉所有概念,才得以亲证实相,包括“自”与“他”、“生”与“死”、“常”与“无常”、“有”与“无”等概念。如果实相本身无法透过描述来理解,那么,亲证实相的工具,就必须是一颗不杂染任何观念的纯净之心。
注释
①许多人认为,进入四静虑和四无色定的三摩地境界,即是进入心而不再与外物对立的境界。事实上,心永远都有某个对象——若没有的话,它就不是心。在四无色定的境界中,心的对象是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和非想非非想处。三摩地是指不再有主客观意识分别的心灵状态,也就是说,对象不会再被主体视为客体了。
不论主体或对象都成为意识的一部分,它们无法单独存在,拥有同样的存在基础:即意识的自性。
四静虑:也就是四禅,指初禅、二禅、三禅和四禅,四种根本的禅定境界。禅定常见于印度宗教史中,是各时代重要的修行法之一。佛陀也以禅定为最主要的修行法,在成道和涅槃之际,皆依四禅法来说法修行。一般将四禅和四无色定合称为“四禅八定”。
②道行禅师,越南李朝(Ly Dynasty)人,十一世纪末。
③阮公著(Nguyen Cong Tru),1778年出生于越南河静省(Ha Tinh Province)的小村庄Uy Vieu,死于1859年。
④惠特曼(Walt W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浪漫主义代表的文学家,被喻为美国诗歌之父,是典型美国精神的代言人。他最著名的作品《草叶集》(Leaves of Grass),以自由大胆的诗风,歌颂民主精神和自然之爱。
⑤惠特曼,<自我之歌>(Songs of Myseif):“我是否自我矛盾呢?”那好吧,我是自我矛盾/我是巨大的,我蕴含了万物。”
⑥因陀罗网是帝释天的宝网,用来装饰帝释天的宫殿。网上缀附无数宝珠,所有宝珠皆映现其他一切宝珠之影,如是宝珠无限交错反映,重重影现,互显互隐,重重无尽。《华严经》以因陀罗网譬喻诸法一与多互即互入、重重无尽之义。
⑦“反过来说,若把粒子的概念推到极致,将它们视为彼此互相关联的网络,也是个问题。靴带理论不仅舍弃基本的物质“建构”观念,也不接受任何的基本贾体:法律、方程式或原则。在此理论中,字宙是各种事件相互依存的动态组织,其中任何属性都无法扮演基础的角色:所有的一切都是其他部分属性所呈现的结果,这是它们彼此关系的整体凝聚性,由此也决定了整个组织的结构。”Fritj of Capra,《物理之道》,收录于Josephson编的《科学与心智》(Paris,1980),前引文献。
⑧即分别心(vikalpa)。
⑨波姆,《整体性和隐秩序》,引自Josephson,前引文献,第453页。
⑩薛丁格(Erwin Schrodinger,1887—1961):奥地利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重要奠基人之一。1933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提出原子轨域模型和波动方程式。薛丁格的波动力学把物质波表示成数学形式,建立波动方程式,这是量子力学中描述微粒子连动状态的基本定律。
⑾参考薛丁格《我眼中的世界》(My View of the World,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4),第22页。
⑿中观派:印度大乘佛教主要派别之一,中国传统称为空宗,因宣扬龙树菩萨的中道思想(以《中论》为根本)而得名。中观派发挥了大乘初期《大般若经》空(空观)的思想,认为世上一切事物和人的认识基础,甚至包括佛法在内,都是一种相对的、依存的关系(因缘、缘会),一种假借的概念或名相(假名),本身没有不变的实体或自性(无自性)。
⒀刹那(ksana):即一个起心动念之间,佛教中表示最小的时间单位。
⒁无尽(vo ang)和无限(vo tan)这两个词以引号呈现,因为一行禅师是暂时借用它们。
⒂若是不熟悉相对论的人,可能无法了解“四维连续体”(form-dimensionalcontinuum)的观念。在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之前,德国数学家闵可夫斯基(Minkowski)就已经说过,时间和空间彼此分隔的观念是虚构的,唯有时空聚合才能呈现实相。
而相对论说,所有行进中的事物(地球上所有的石头也都与地球一起转动),只能同时在时空中呈现自身。例如,若有一架飞机从巴黎起飞到印度新德里,那么,地面上的控制人员不仅必须知道飞机的经度(x座标)、纬度(y座标)和高度(z座标),同时还必须掌握时间(t座标),才能够在整个航程中,清楚掌握飞机的位置。所以,时间(t座标)便是第四维度。
时间、空间、物质和运动,都是彼此关联的存在,物质的密度愈大,所呈现的空间圆周曲线就愈大。光线是由天体所发射出来,当像太阳这样巨大的物体经过时,就曾出现一道曲线,因为邻近太阳的地方,空间呈现较大的弧度。光与能量也都是物质,因为根据著名的e=mc2定律,物质与能量是一样的。这公式中的e代表能量,是物质,c则是光速。物质的呈现带来空间的弯曲本质,所以在相对论中,就不冉会出现欧几里得数学的绝对直线。
我的心专注于森林,但树林并非是和我的心截然不同的对象。我的心与森林是一体不二的。
不管禅观的对象是什么,都不只是终极实相的某个片段而已,实际上那个禅观的对象已包含实相本身(浩翰的整体)。
世间每样事物都是由其他事物所组成,并包含其他所有事物。
宇宙间的每个现象都与我们休戚相关,微渺如妻息于海底的鹅卵石,浩翰到几百万光年之外星系的所有活动,都跟人类关系密切。
“一/多”的观念就像用来装水的桶子,只是一种描述实相的心智建构。
当你完全活在当下,与活生生的实相深深契合时,就能够达到甚深的禅定。
当我们谛观万物互相依存的真实面,就能很容易契入实相,看清生命所面对的各种恐惧、悲愤、希望和绝望。
我们感到愤怒,为不公平声嘶力竭,但是却很少超越这一切混乱,以母亲看待自己的两个孩子打架般,来面对眼前的冲突纷争。
我们必须剥除旧有将实相片段化(也就是以概念表达实相)的思惟习气,才能够穿透憎憎蔽障,直探真理的核心,因为实相是完整而无法解析的。
时间就像空间一样,都被印上相互依存的标记,而在须臾一瞬间就包含了三世:过去、现在和未来。
“此地”只适用于当下的“此刻”,既非过去亦非未来。这是因为时间和空间相互依存,无法独立存在。
如果实相本身无法透过描述来理解,那么,亲证实相的工具,就必须是一颗不杂染任何观念的纯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