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张曙蕉,女,名汝钊,字曙蕉(1900—1970)。浙江慈溪人。皈依太虚法师后,赐法名圣慧。祝发为比丘尼后依根慧法师,赐法名曰本空,字又如,号弘量。出家前著有《绿天簃诗词集》、《海沤集》等。《绿天簃诗词集》线装1册,民国14年(1925)排印本,民国16年铅印本;《海沤集》二卷,民国23年四明印书局排印本。
弘量(张汝钊):追慕原始要终之第一位大导师
选自《印光大师纪念文集》
农历九月廿三日,观宗寺根师来函,嘱撰纪念印光大师文一篇,因阅律藏三大部尚剩十册未竟,寄言敬辞。何期于廿四日中夜忽得一梦,见我先师印公老人在一广博严丽之一大殿中,展开黄色坐具礼佛,身躯高大,光明赫烨。命我在其后拜佛讫,我即稽首问曰:“十载翘诚,今得一见,愿兴慈悲,开示愚蒙。”
师曰:“汝好自弘法,毋得厌倦,临命终时,我当来接。”我曰:“见师相好光明,得非大势至菩萨耶?” 师曰:“是,不错!”
我不觉长跪合掌,说我上月所作之《大势至菩萨偈》以赞之曰:“金瓶宝冠拥青螺,百亿牟尼漾碧波。绝妙香尘严极乐,无边光色净娑婆;摄生方便归安养,念佛圆通渡爱河。足步莲花大势至,现前接引见弥陀。”
觉后追忆梦境,以及先师在世成就下劣(作者自谦)一段公案,若不贡献同仁,则亦何以继往开来,启人信心?且老人慈悲,待我临终时允来接引,则导我最初皈佛者,师居第一,而导我最后生西者,师又居第一。恩大难酬,敬书数则,聊表寸心,无可命名,故权标此文曰:“追慕原始要终之第一位大导师!”
才女张汝钊(本空法师)与印光大师的净土缘
(载《印光大师永怀录》)
近代,在中国佛教天台宗的丛林中,出现了一位著名的女诗僧——本空法师。她曾经是一位杰出女诗人、社会活动家,甚至还是位虔诚的基督教徒,最后却毅然皈依佛门,直到披剃出家,讲经说法,成为近代天台宗一大名僧。追本溯源,她最早的学佛因缘,是从普陀山谒见印光大师开始的。
张汝钊,字曙蕉,浙江慈溪人。自幼酷爱读书,聪颖过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被乡里誉为“女才子”,毕业于章太炎主持的国民大学英文文学系,后参加基督教,1927年5月,被聘为宁波图书馆首任馆长,她组织人员将薛楼近9万卷藏书进行悉心整理修补,分类编目,于当年9月顺利开馆。
1928年夏,天气炎热,好友梅立德夫人邀请张汝钊去海天佛国普陀山游览避暑,她爽快地答应了。普陀山是著名的观音菩萨道场,佛灵山秀,石奇景美,金沙碧浪,海阔天空,值得一游。
第二天,她与梅夫人等六七位女友从宁波轮船码头上船前往普陀。登岸后,先到观音洞庵吃过午饭,然后游历附近一带的胜景。观音洞在梅岑山西麓,传说为观音大士示现之处,洞广如室,中间有一天然石柱支撑,上宽下窄,倒贯入地,有垂云倒浪之奇。洞内可环绕通行,石柱、石壁上镌刻着观音大士像,洞顶白石累叠,古树嵌生,风景奇特。附近有二龟听法石,相传经观世音菩萨点化,两石龟听闻佛法得度:一只蹲在岩顶,仰起脑袋伸长头颈;另一只则攀爬在石壁边,跃然欲动。还有磐陀石,两块巨石相互叠加,下面的石头高耸锐顶,可容二三十人,上面的石块体积约四十立方米,呈菱形,两石相累处只有一个点,看上去摇摇欲坠。石头上有“磐陀石”、“天下第一石”等题刻。“磐陀夕照”为普陀十二景之一。
女伴们望着这一处处佳景,目不暇接,啧啧称奇。梅夫人要汝钊即兴作诗,以助游兴。汝钊想了想,当场吟了一首《上观音洞》诗:“观音圣迹访遗踪,更上南山第一峰。万里烟霞空色相,一天云气荡心胸。惊涛拍岸声疑虎,怪石蟠空势似龙。到此顿消尘俗虑,隔林飞度一声钟。”梅夫人忙取出手提包中的钢笔和笔记本,把诗记下来。女伴都称此诗有气派,特别是五、六两句,是全诗的警句,描绘出海边的惊涛和怪石形态,真是极尽其妙!她们游毕西天景区,又游了普济寺、南天门一带,到离法雨寺不远的极乐庵住宿,打算晚饭后去海边游泳,以消除一天疲劳,并领略海阔天空的普陀夜景。
正当她们各人提着一袋游泳衣裤准备出发时,门口急急走来一位年青僧人,手中拿着一张纸条,对大家打个闻讯说:“诸位女居士,印光老法师让我送信,叫大家千万别去海边游泳!”说着递过纸条。大家围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诸居士!南海多旋涡,所谓惊涛如虎,防不胜防。每年有人,惨遭灭顶,切勿儿戏,后悔莫及!”女伴们看了都发愣:印光老法师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游泳,而且纸条上写的所谓“惊涛如虎”,不就是汝钊下午写的“惊涛拍岸声疑虎”之意么?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印老未卜先知?张汝钊更是惊讶不已,她在图书馆曾读过《印光法师文钞》,对印老的学问文章十分佩服,只不过自己去年在梅夫人的介绍下受了洗礼,加入基督教,并没有想到跟这位老和尚发生联系。她略一沉吟,谢过送信的师父,便把手中的衣物放下,提起手提包,约女伴们一起去法雨寺拜访印光老法师。
印光老法师正在灯下给来函求教的外地居士写回信。侍者告诉他有一群女居士来访,他便放下手中的笔。汝钊她们向大师顶礼之后就坐,只见大师神态庄严,既严肃,又慈悲。汝钊上前合掌,感谢大师规劝,接着又探问大师怎么会事先知道她们要去游泳?大师微微一笑,说:“这几天天气很热,刚来山的游客,往往傍晚都会到法雨寺前的千步沙海边游泳。千步沙别看它平时很静很美,但海潮来时奔腾呼啸,若遇大风,浪涛飞溅,吼声震天,真是惊险极了!我刚才看到七八位游客——大概就是你们吧,边走边谈游泳的事。怕你们不知道海边的险情,晚间去洗海水浴发生危险,特地派遣这里的一位师父前来告知。事情就是这样,阿弥陀佛!”大师虽作了这样的解释,但汝钊心中总觉得他有未卜先知之明。
大师说完,从书架上取下几本新出版的《增广印光法师文钞》,送给每人一本,劝大家“老实念佛”,女伴们都站起身来恭敬地接过。汝钊则从手提包取出一本二年前出版的《绿天簃诗词集》,在上面签名作为回谢,敬奉大师教正,大师欣然接受。大家小坐了一会,起身拜别,回极乐庵休息。
次日清晨,她们刚起床。法雨寺的一位山僮,又送来一封书信,说是专门交曙蕉居士的。汝钊忙打开来看,上面写道:
曙蕉居士鉴:
读了你的诗,从字面上看,确实不输给古人。但那只是诗人之诗,充满愁怨,没有一点修道者的气概。你既然有此慧根,值得以这份悲怨消磨一生吗?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要让本具的佛性被烦恼盖覆,应当去除愁怨,认真念佛,当生就成圣贤,命终往生莲池海会。你若真有宿世善根,可不要辜负老僧的这一番呵斥!
“呵斥”两字,使她猛地一震!生性孤傲的曙蕉,当时在诗坛备受尊崇,听惯了夸奖的话,这次却破天荒地受到斥责!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心里,她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但仔细平静下来一想:《绿天簃诗词集》中的诗词也的确是些愁风怨月之作,或叹命运多舛,或怨造化的不公……长此愁叹下去,只能折磨自已,怎能超然物外,如释迦那样的解脱自在、发现自身的佛性呢!大师的话虽然尖锐,但毕竟是他站得高,看得远呀!
经过一天的思量,第三天上午,曙蕉决定不去游山,独自前往拜访大师。到了门口,她又脚步踌躇了,怕老法师会瞧不起自已这个凡夫俗子。谁知大师早已望见,笑著喊道:“张居士你早呀!我知道你一定会再来的,进来坐吧。”于是,她走到跟前,倒身便拜,恭敬地恳请大师开示佛法义理。大师说:“我知你才高八斗,但不要光学欧美的东西,每天空下来,最好学那些愚夫愚妇老实念佛。我们一口气不来,就是来生,到那个时候,纵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派不上用处。倘若不及早修持净业,到时才知虚度此生,白白地将宿世善根,都消耗在“之乎者也”中,真是可惜!你喜欢写一些无聊的诗文,这是文人习气,要是不肯痛下决心断除,想在佛法中得真实受用,万难万难!” 大师语重心长的教导,诚笃的语调,使她心灵受到了触动。她暗下决心,从此一定要专心研究佛学,了生脱死。她和朋友们在普陀山住了一个星期,游遍了海天佛国的山山水水。离别那天,再次前往法雨寺,向大师告辞。大师劝她皈依佛教,交谈了二小时,直到车夫催她,说再不走,就赶不上去宁波的航船了,她才礼拜告别。
张汝钊回到宁波后,写信对大师的三次教诲表示感谢。大师回信:“聪明人都自恃才高,不肯受人呵斥。我很惭愧,自己没有学问道德,对世间也没什么用处,但求将我这块粗粝的他山之石,造就你们这些纯金美玉。三次相见,对你没有赞叹只有勉励,不讲人情只谈佛法。我对你呵斥严厉,怕你会受不了,你反而心生感激,足以可见,你宿根深厚深明大义,不自以为是,肯听规劝。若能将文人的习气完全放下,恪守妇道,重视家庭教育,再生信发愿,自修净业,同时帮助他人一同解脱,作好妇女的表率,都这样的话,国家的兴盛,将指日可待。”对于张居士呈上的诗:“已将慧剑斩情魔,十斛明珠委逝波,壮志全消豪气尽,年来只觉一身多!”等四首,大师评点说:“你的诗意义不错,但说到就要做到,否则不光是绮语,还是妄语、戏语、欺三宝语。我四十年来从不作诗,所以不为你和诗。”
张汝钊认真钻研佛典,并学习坐禅。偶有心得,便用偈颂的形式,写成短诗,发挥义理。一次,读永明延寿大师的《宗镜录》,十分投入,仅二三天时间,便把一百卷的《宗镜录》读完,似有明悟,文思泉涌,写了《赞永明大师》的七言律诗十首。她把诗寄给印光大师,借以报答最初给予的法乳深恩。同时想,这些诗,大师见了一定高兴,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印证吧。过了几天,大师的回信来了。她兴冲冲地拆开一看,却大出意料之外,信中说:你文字习气太深,自己清楚,却不痛改,一辈子最多是个诗文匠。而佛法的真实利益,却被这种习气隔断远离。所以佛才把世智辩聪,列为学佛的八难之一,如此深的警策,你还不明白吗?你写的读永明宗镜录诗,声韵铿锵,显示你宿有慧根,然而,这也正是修道者的障碍。这种诗句,都是经过反复推敲而成,不能与得道之人随口而出的流露相比。
大师引用《妙峰大师传》中,山阴王将鞋底寄给闭关的妙峰大师,令他大彻大悟,从此不再作诗的故事,以此警示张汝钊不可专作自以为感悟的诗偈,而影响学佛修持。(详情见后文《臭鞋底专打作诗嘴》。其实,中国佛教史上曾出现过许多诗僧,如文殊菩萨再来的寒山大师、阿弥陀佛再来的楚石梵琦禅师、净土宗第十一祖省庵大师等等,他们都创作了大量意境深邃、文辞优美的诗篇。事实上,印祖也在增订《净土十要》时,特地将《莲花世界诗》附录,因此,并不是不可以作诗,诗甚至是诸佛度化众生的重要载体。完全在于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对于烦恼未除,以凡夫知见和习气,加点所谓的灵感作诗,既不能利人又无以自我解脱,则大可不必了。——编者按)汝钊深受教育,决心痛改虚玄的文字习气。从此,每当诗魔来时,她便假设自己颈上有被大师所系的鞋底突然跃起,猛抽作诗嘴。常作这样的观想,久而久之,文字习气逐渐化作平流澄水,她深深佩服大师,毅然放弃基督教,写了一封虔诚的信,决心皈依为弟子。大师慨然答允,赐法名“慧超”。
此后,她先后到武昌佛学院、观宗讲寺参学。在生活、工作和修持中,每遇到疑难,便写信向大师请教。大师总是慈悲复信,对她的一些不正确的知见加以拨正,开示念佛法门,并指教立身处世之重大环节。汝钊自称:“每一拜读,如对圣颜,汗流浃背,惭愧无地!”深感“谊重恩深,无可答报”。1940年的一天,她得到大师西归的讯息,如同晴天霹雳,悲痛异常,作诗道:“噩耗传来一月迟,经窗雪夜哭吾师。人天眼目归何处?肠断神农昼寝时!”“一片鞋皮彻底酬,百千偈语止中流。摩挲颈上痕依旧,千古令人痛不休!”
张汝钊辞去工作,专心致志跟从天台宗大德根慧老法师在宁波观宗寺学修法华三昧,后又回慈溪闭关,修法华忏二十一天、持楞严咒七天,随即决定出家。1950年二月初八,在慈溪妙音精舍由根慧法师剃度为尼,赐名“本空”,号弘量,学习天台宗教法,并到各地讲经说法。
1950年阴历九月二十三日,本空法师接到观宗寺根慧法师来信,要求她撰写一篇缅怀印光大师文章,以纪念大师圆寂十周年。第二天晚上,她做了个奇怪的梦,醒后追述说:梦见在一座广博严丽的大殿中,印光大师展开金黄色坐具礼佛,只见他身形高大,全身光明显赫。我进入后,在大师身后拜佛。礼佛完毕,感慨万千,向大师顶礼祈请:“十年了,弟子日夜翘首期待,今天终于得见师父一面,恳求师父慈悲开示。”大师说:“你好好弘法,不要厌倦,临命终时我会来接你。”我赶紧又问:“师父相好光明,是否就是大势至菩萨?”只听大师清楚干脆地回答:“是,不错!”我悲喜交集,不禁长跪合掌,说偈赞颂:
金瓶宝冠拥青螺,百亿牟尼漾碧波。
绝妙香尘严极乐,无边光色净娑婆。
摄生方便归安养,念佛圆通渡爱河。
足步莲花大势至,现前接引见弥陀。
本空法师一生向印光大师通信求教十多次,而面谒大师,除了1928年普陀山第一次以外,就是1950年梦中的最后一次了。她说:第一次是引导她走进佛门,第二次是答允引她生西,所以称印光大师是她最敬慕的“原始要终之第一位大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