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保喜
“我写词,在时装学角度而言,即是好多条line,我现在主力钻研的叫‘佛line’,1998年我为了王菲写了《守望麦田》、《百年孤寂》与《开到荼靡》,都是尝试用佛家精神,solve恋爱的问题,很难流行,希望日后糖衣再放多一点。” 林夕在2004年接受访问时如是说。这条佛line,渐渐成为林夕词作的一股主流,无论是直接说理的《难念的经》、《观世音》,还是借以谈情的《人来人往》、《爱情转移》,佛学的意味均十分浓厚。
林夕引佛入词是近十年左右的事。他在一次访问提及,以佛学来填词源于1998年自己经历的一场大失恋,凑巧他要为之填词的王菲也经历婚姻问题,于是林夕开始以新的手法书写:“我想了很久,一个人可以怎样保护自己,想了很多道理,后来又写了《给自己的情书》。之后开始看佛经,发现它和我之前想的道理类近,佛的主旨是如何解脱痛苦。” 起初林夕的词只是碰巧与佛理相通,经过十一年时间洗礼,林夕这条“佛line”日趋圆融。到底林夕如何以佛理书写爱情,做到佛学与爱情两不相碍?
佛学:如实观的哲学
林夕说到佛的主旨是如何解脱痛苦,这是对的。根据学者霍韬晦的说法,佛学是一套“如实观的哲学”:“佛教首先假定人生的困扰来自无明,然后假定困扰的解决依赖如实观。” 所谓“无明”,即是没有光明,在这个状态下的人苦恼痴迷;若要去除无明,有赖培育“如实观”──观照实相的智慧。然则“无明”的具体内容为何?“如实观”中的实相又是甚么?
《杂阿含经》有段文字可以回答这些问题:“尔时世尊告诸比丘: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正观。如是受、想、行、识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观。圣弟子,如是观者,厌于色,厌受、想、行、识。厌故不乐,不乐故得解脱。解脱者,真实智生。”佛陀从人的肉身(色)开始剖析,指出人的肉身是无常的,随着各种缘起条件而迁变不居。如果认为肉身可以恒常不变,执于青春时的肉身则成老苦,执于健康时的肉身则有病苦,执于生存时的肉身则为死苦。肉身如此,心理活动(受、想、行、识)也是如此,会随着事物而迁变不居。用佛学的用语,这就叫做“无常”。人陷于无明而不能自拔,正在于他们不明白世事无常的真相,误以为自己可以决定一切,而对事物生起贪恋。一旦有所贪恋,执于定常,就会生出各种苦果。
设想一个情况:你拿着旧情人合照,照片中的你们笑得相当甜蜜。你看到后,竟然觉得哀痛。你哭了。为甚么会这样?
佛学认为,世界的实相是流动的事件,而不是静止的物件。以照相机把本来流动不居的事件拍摄下来,变成某个镜头的定格,就是化流动为静止。如果把镜头所摄执为定常,就会产生苦果。一段关系的生灭常断,本来是一连串的事件,由不同的缘起条件所组成。截取某个欢愉片刻以为永恒,那是迷执;执于欢愉片刻,现在失去了,当然哀痛。
破执的方法在于养成“如实观”。所谓“如实观”,即是洞识世事无常的目光。佛学认为现象的构成有赖各种因缘,“因”是主要原因,“缘”是辅助条件,一件事情得以成就,需要各种不同的条件来配合造就。这些条件的构成纯属偶然,背后并无上帝主宰操控。事物就是如此,依于因缘而生灭。洞明因缘,即能如实观照。
因此事物无所谓“有”(being),以为事物是“有”即以为事物具备各样恒常不易的性质,那是执于定常,未能把握实相;同时事物无所谓“无”(nothingness),以为事物是“无”即以为事物终必归于虚无,花开了会丢谢,潮起终究潮落,这也是执于定常,以为事物有一个从有到无的发展历程。一般人误解佛学,以为佛学悲观,观察到的是世事的消逝与灭亡。其实这只是无见、断灭见,跟有见、增益见是同一银币的两面,同样以为世事有某种恒常不变的定律。佛学却认为事物是“空”的,即是说事物在不变的流动变化之中(becoming),故此无所谓“有”亦无所谓“无”,变好变坏是生是灭实在无人知晓。如果说有见是乐观,无见是悲观,则“如实观”这种观空的智慧可谓“达观”──通达观照到世事变迁而不陷于有无之见。
爱情:一场转移,人来人往
根据一般流俗见解,佛学与爱情理应不能兼融。和尚不是清心寡欲的吗?情有所锺不是执着吗?答曰:这是流俗见解,不是佛之本怀。佛的主旨在于脱苦,而不是脱离尘世。用佛学的术语,这样叫做“去病不去法”──断绝的是执念,而非事物本身。佛陀觉悟之后,依旧穿衣吃饭,日常生活作息不会因此而有所更易。所更易者,是以往执于定常的目光。同样道理,洞明“爱情”落于缘起法之中,只是让人明白一段关系自有其生灭常断的条件,爱情的来去并不可以由个人自觉主宰,但佛学并不因此劝人不再恋爱。
林夕当然明白这种佛学爱情观。他述及自己的爱情观时,就说:“关于爱情,因安乐而快乐,就是做到‘不错过任何挑逗,也不为任何人守候’,‘不给我的我不要,不是我的我不爱’。” 换一个简单的说法,即是爱情要来,不会抗拒;爱情要走,不会纠缠。所以林夕十分强调爱情不能“拥有”:“情歌,总喜欢用失去了他来表示分手。我写过,罪过罪过。一个人是如何以为凭爱情或婚姻而有能力拥有另一个人?” 所谓拥有一段爱情,即是将爱情当成物件,以为可以用手执着把玩。这就是忘记了爱情关系是一连串事件所构成,爱情不断流转,以为藉着爱情可以拥有一个人,那是迷执。
在“如实观”的智慧下,林夕的爱情观就是一场人来人往的转移。爱情是缘起的,因藉某些条件来而又去,既由不得我自作主宰(自性),也不是上帝或月老穿针引线(他性)。2007年写成的《爱情转移》最能透达这个意思。这一首歌,从一个相当宏观的角度来书写“爱情”。爱情是一场转移,爱上一个人,乐过痛过恨过之后,又爱上另一个。这个历程是无限的,因此才有“爱情不停站”的说法。林夕自己解释:“其实所谓的爱情路,对我来讲是没有终站也没有停站的,人生很无常,特别是感情方面,你无法控制它,你爱一个人是不受控的,如果受控的话就不是爱情。所以我就用‘爱情不停站’的感觉来写”。 事实上,2002年写成的《人来人往》,林夕藉着歌者第一身的经历,也说出同样的意思:所谓爱情,就是有些人来了,有些人走了,挡不住也留不下。人来人往,正是此意。
讲到最后,剥去各种概念名相,摆脱各式理论光环,说的不过是爱情总在流变之中。林夕以其神来之笔曲尽这个意思,既是功力,亦是造化,我们应当心存感谢。(本文节选自《林夕·佛学·爱情》)
延伸阅读:
1. 林夕着:《我所爱的香港》(香港:皇冠出版社,2007)。
2. 林朝成、郭朝顺着:《佛学概论》(台北:三民书局,2003)。
3. 霍韬晦着:《如实观的哲学》(香港:法住学出版社,1992)。
4. 霍韬晦编著:《佛学》(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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