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鼓雷音:宁玛派的“大圆满”教法

2015年08月10日 16:13  新浪佛学  收藏本文     

  文/谈锡永

  近十余年间,西藏密宗宁玛派(rNying ma pa)的教法—“大圆满”(rdzogs pa chen po),忽然流行起来,在欧美成立了许多宁玛派中心,在中国港台以至在大陆,亦忽然成立了许多宁玛派道场,各自纷纷弘扬“大圆满”教法,教授“大圆满”修持。

  其实,连西藏人也沾染了“大圆满”的风气。多伦多央街中段有一家商场,这家商场以营业至深夜十一点来招揽生意,以适应华人小区的夜生活习惯。其中有一家商店,雇用了十二个西藏人,他们对本国人相当友善。笔者跟他们攀谈,知道他们是黄教、白教的信徒,可是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表示,他们都正跟随宁玛派(红教)的上师学习。“我们想学大圆满,”他们说。

  大圆满!这个法门简直就像一场风暴,忽然横扫世界,成为人类的精神避难所。欧美日佛学界,都以撰写研究宁玛派教法的论文为时尚。这种情形,不禁令人想起宁玛派祖师莲花生大士(Padmasambhava)的预言:“于铁翼行空之时,我所传的教法将广弘世界,但同时,这亦正是教法毁灭的时候,正法只像一丝金线那样保存下来。”这个预言口口相传,一代传一代,如今应该已经兑现。

  刺激大圆满教法流行的原因,应该归根于1987年1月时,宁玛派敦珠法王无畏智金刚(bDud ’joms rin po che, 1904-1987)于法国巴黎近郊的一个小乡村圆寂。这一事件轰动了欧美佛学界,西藏人更引之以为荣。

  法王用打坐的姿态圆寂,气绝之后,出现彩虹光晕,身体却在慢慢地缩小。这种死亡现象,即是宁玛派所传经典中说的“证虹光身”。许多人以为这只是传说,如今却得以目睹,是故一下子便有八千多人涌到法国这个小乡村,见证这位圣者的死亡。

  这时候,身为法王弟子的尼泊尔国王决定要兴建一座庙宇来奉安遗体,于是发动法王的资深弟子共同修法祈祷,祈请法王的身体不再缩小。那时笔者正移居夏威夷,也收到这个讯息,于是立刻修“上师相应法”来祈祷。到第四日,即闻说法王保持坐姿的遗体缩到两尺左右的高度,已经不再缩小了。

  一年之后,纪念法王的庙宇建成,遗体装在一个五层彩缎镶嵌的檀香木箱中,从法国运往尼泊尔奉安。也就是说,法王的遗体端坐了一年,丝毫没有变坏。据说,这一年中持续有间歇虹光出现。

  于是,这位圣者的死亡立刻刺激了人们对大圆满教法的向往。再也没有人怀疑“证虹光身”这种证量,因而也不再有人怀疑宁玛派的教法,当然更不会怀疑其实修之道。

图中塔内即敦珠法王虹化后缩小的圣体图中塔内即敦珠法王虹化后缩小的圣体

  然而,“大圆满”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教法呢?

  佛教徒对这种教法其实一点都不陌生。此教法即是佛家经典中屡屡提及的“不二法门”,亦称为“不可思议法门”。

  在汉译佛经中,有一本很著名的经典—《维摩诘所说经》(Vimalakīrti-nirde?a-sūtra)。该经在汉土一共有七个不同的译本。最早的一个译本为严佛调于后汉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所译。经中的主角即维摩诘(Vimalakīrti),宁玛派以之为祖师,他所弘扬的便是“不二法门”。

  这个法门的教法与修持,由俱生喜金刚(dGa’ rab rdo rje, 55-?)开始广泛传播,从此代代相传。他的弟子妙吉祥友曾长期居住于中国五台山,他应当是东汉初期由西域来汉土的僧人。根据唐慧祥《古清凉传》中的记述,自汉代以来,五台山即有“梵僧”,居山清修,妙吉祥友当属其中之一。

  至于维摩诘,在佛经中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是中印度毗耶离城(Vai?ālī)的商人,有妻子、有眷属、衣服珍宝,时时到“博奕处”以至“淫舍”游乐。他不时斥责释迦的弟子,从舍利弗(?āriputra)至阿难(?nanda),十大弟子无一不受其指责;他甚至指责弥勒(Maitreya)、光严童子(Prabhāvyūha)、持世(Jagatī?dhara)、善德(Sudatta)这四位在佛教中地位相当崇高的菩萨。受指责者都心悦诚服,自知教理不及这位商人。能跟维摩诘相比,且精通“不二法门”的,只有一位文殊师利菩萨(Ma?ju?rī,妙吉祥)。所以在《维摩诘所说经》中,维摩诘病了,释迦叫罗汉弟子以及诸位菩萨去问病,无一敢去,只有文殊师利答应前往,因为只有他才不怕受到维摩诘在教法上的斥责。

  维摩诘这位传奇人物,到底是不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呢?笔者倾向于肯定,因为在梵文经典中,一提到他,必称之为“离车子维摩诘”(Licchavi Vimalakīrti)。“离车”是氏族名,以氏族称其名,十分郑重,如果是虚构人物,恐怕就没有这种必要。

  而且,离车族人(佛经称之为“离车子”Licchavi)跟释迦的关系很深,释迦出生于迦毗罗卫(Kapilavastu),即今尼泊尔西北的Tilorakot,它的南方,即为跋耆八族所居的毗耶离,此八族中,较重要的是离车四族。

  释迦晚年,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行经跋耆国(V?ji)的首都毗耶离(Vai?āli),离车四族人分蓝、黄、红、白四色,驾车骑马来迎接释迦,车马象的装饰以及衣着,皆依自己族性的颜色分成四聚,色彩缤纷。释迦远远看到,十分高兴,对弟子说:离车人的聚会,就像三十三天的天人聚会一样。由此可见离车人跟释迦的关系十分特殊,感情也特别深厚。

  据《维摩诘经》所说,维摩诘是东方刹土的菩萨来此世界示现(转生为此世界的人),恰巧,同样弘扬“不二法门”的文殊师利,据《文殊师利净律经》的说法,也是东方宝英如来(Ratnaketa)刹土的菩萨。两位弘“不二法门”的圣者都出自东方,实在跟无上密部的关系很深。

  在密乘的修持中,唯有无上密部的行人,永远在修法时将自己面对的方向视为东方,而不计较实际方向。他们最重视的本尊是金刚萨埵(Vajrasattva),这位本尊便正是东方的佛。无上密部所修的法,亦正是“不二法门”—大圆满。根据宁玛派六大寺的传统,凡修大圆满,于修前行“生起次第”时,必以东方的金刚萨埵为本尊。由此可见,这一教法跟东方刹土实在有异常密切的关系。

  我们还可以谈一谈文殊师利菩萨。

  据多罗那他(Tāranātha)《印度佛教史》记载,月护王(Candrarak?ita)于欧提毗舍(Odivi?a)建立王朝时,文殊师利以比丘形相出现,对月护王演说了许多大乘教法。

  月护王为诸旃罗陀王(Candra)的初祖。据现代学者的考证,月护王于公元前324年称王,建立王朝,史称“孔雀王朝”,月护王于公元前300年逝世。这也即是说,文殊师利开始广弘大乘教法,即处于这个时代,由此可见大圆满教法实在传播得很早。

  倘若据《大方广宝箧经》,则文殊师利出现得更早。其经云:“尔时世尊成佛未久……是时文殊师利童子始初至此娑婆世界,从宝王世界宝相佛所来,欲见佛释迦牟尼供养恭敬。”此中“宝相佛”即是“宝英如来”的异译。

  据经言,文殊师利来到释迦的僧团以后,忽然失踪三个月,阿难尊者质问他这三个月到哪里去了。文殊师利却答道:“我住在此舍卫大城波斯匿王后宫一月、复一月住童子学堂、复一月住诸淫女舍。”阿难闻言大怒,欲击楗椎召集僧众,将文殊师利驱出僧团。

  由此可知,文殊师利的行事实在跟维摩诘同出一辙,完全不依世俗的禁戒,甚至可以跟“淫女”接近。这便是“不二法门”行人的特色。尤其是文殊师利,他以比丘形相出现,但却公然不守比丘的戒律。难怪释迎的五百比丘弟子都说:“我不想见到文殊师利,我甚至不想听到他的名字。无论他去什么地方,那地方我们都不应去。为什么?因为文殊师利童子的行事跟我们的梵行完全不同。”(依《文殊师利巡行经》所载)

  为什么文殊师利可以与众不同呢?因为他是一位“不可思议解脱菩萨”,既已能安住不可思议境界,则一切表面上看起来带着贪欲、瞋恚、愚痴等性质的事,亦不能以贪瞋痴来污染他的心识,所以他便不需要依戒律来避免贪瞋痴的污染。《维摩诘经》云:“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文殊师利的行事,便正是“在欲而行禅”。

  在《华严经?入法界品》中,便亦有菩萨“在欲而行禅”的故事。经中说,文殊师利引导善财童子(Sudhana)南行参访五十三位菩萨,听诸菩萨说“菩萨行”的修学,于此诸菩萨中,即有三位“在欲而行禅”的菩萨典型。

图为法海寺壁画中的善财童子图为法海寺壁画中的善财童子

  第一位是胜热婆罗门(Jayo?māya)。这位菩萨修外道,常于火聚中登刀山,投身入火,善财童子怀疑他是恶魔诈现菩萨善知识相。这即是示现“愚痴”的行相。

  第二位是无厌足王(Anala)。这位菩萨每日都惩治人民,“或断手足、或截耳鼻、或挑其目、或斩其首、或剥其皮、或解其体、或以汤煮、或以火焚、或驱上高山推令堕落”,善财童子惊奇他为何如此残暴。这即是示现“瞋恚”的行相。

  第三位是婆须蜜多女(Vasumitra)。这位菩萨是个妓女,居于华宅之中与人“亲近”。这即是示现“贪欲”的行相。

  善财是因文殊师利的引导而参访,及至最后,亦再见文殊而得道,于中参访的这三位菩萨,充分显示出文殊师利“不二法门”的特色,与释迦教导的其他法门截然不同。

  然而这“在欲而行禅”的特色,却不能成为一般佛教徒行贪瞋痴的借口,因为能入“不二法门”者,证量已在八地菩萨阶位以上,这阶位非一般人可以证得,有“八宗祖师”之称的龙树菩萨(Nāgārjuna),亦无非只证到初地而已。世间谁能超越龙树?既然不能,那就自然更不足以比拟文殊与维摩,是故行事便不能以此法门作为借口。

  “不二法门”的“不二”(advaya),是指离开一切相对法,否定一切相对法有真实的本体。至于更深密的相对,则是入于“不二”的证智境界,与由智境自显现而成为“二”的识境相对。

  我们实际上是生活在一个“二”的世界里面,这个世界即是识境,即是一个由“相对法”支配的世界。所以,我们才会建立种种概念,称为善恶、是非、美丑、顺逆、生灭等等。这一对对“相对法”,便是我们坚持着要加以分别的“二”。离开所有的“二”,我们便无法思考,甚至无法生活。

  然而佛家却说,正因为我们执著于“二”,忙着去分别“相对”,我们才会生生死死不断轮回,必须证入“不二”,然后才能摆脱轮回的网锁,得到解脱。

  那么,我们岂不是会是非、善恶不分?

  不是,因为佛家讨论一件事物,或者一个概念,必从三方面去探讨,这即是事物的本体(性prak?ti)、现象(相lak?ana)、功能(用prayojana, v?tti)。

  佛家要离去的,只是一切“相对法”的本体,而不是其现象与功能。本体之所以要离,只因为它的本体无非是“空”(?ūnyatā),可是我们却执之为“实”,由是遂生颠倒。至于现象与功能则实不能离,若连这二者都离掉,便成为释迦所指责的“断灭空”,用现代语言来说,即是虚无主义。

  由于承认现象与功能的真实,所以便不会是非、善恶不分,美丑、香臭无别。可是我们于分别的同时,却需认识事物或概念的空性。一旦证入空性的境界(而不是在知识层次上认识这个境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虽作相对分别,却能不为分别与执著所缚。

  实际上当我们作分别时,根本从来没认识过事物或概念的本体,我们只执著它的功能或现象当成是本体来分别,然后再执著于自己的分别,将之视为有本体的真实。

  譬如问你:什么是水?

  我们答道:会流动,可以用来洗涤、用来饮、用来解渴、鱼可以生活于其间、船可以在其上浮游,这样的一种事物就叫做水。

  具有科学知识的人则可以答道:它是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组成的化合物;在摄氏零度时会凝结成固体,在摄氏一百度时会蒸发成蒸汽。

  可是,诸如此类的回答,实在并未丝毫触及水的本体,因为一切用来定义水的,无非只是水的现象与功能。例如: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结合,那就只是一种现象。

  是故我们只是生生世世在现象界中生死,并同时错误地将现象、以及伴随着现象而起的功能,当成事物的本体、概念的真实。也即是说,我们生生世世从来没认证过“绝对的真实”。

  这“绝对的真实”,便是空性的境界。也即是一个一旦离开其现象与功能,便呈现出其本体为一无所有的境界。

  所以梵文的“空”,是?ūnya,而?ūnya也就是“零”的意思。空即是零,因为“零”虽代表一无所有,可是却有它的现象与功能。譬如说:零和游戏,这“零”的意义谁都明白,而这个“零”,实在无非是股市之类的现象,同样是这个“零”,便可以起着定义股市运作的功能。

  因此我们于生死之间可以视一切现象与其功能为真实,但却千万不宜错误地将现象与功能当成本体,否则,我们便会陷入无休止的轮回。

  是故,要脱离轮回,必先脱离“相对”的“二”。因为一切现象与功能无不相对地出现,呈现为“二”。我毋须在这里再作举例,但你却不妨掩卷沉思,看有没有办法找出一个更无与之相对的世间法(世间的一切现象与功能)?

  不能,一定不能。因为我们这个世界,已习惯用相对的概念来支配生活、主宰思想、安排伦理、建立秩序。这就叫做我们这个世界众生的“共业”。

  “不二法门”是打破“共业”牵引的唯一途径;唯有打破这“共业”,我们才能脱离“相对法”的束缚枷锁,证知一切法本体空的境界。

  所以“不二法门”即是佛家最高、最彻底的法义—名相上称为“了义”(nitārtha)。

  然而,虽说“不二法门”为了义,这个法门其实也有多种层次的说法,这大概是为了传法方便,是故便依着闻法者的根机,不把它说得这么了义,这在佛家.即名之为“方便”。

  真正了义的“不二法门”,是周遍法界(dharma-dhātu)而离相对;方便一点,则只着重修行人的心识状态而立说。前者着重“见地”(观点与立场),后者着重说修道。

  我们只说见地。

  了义的说法,超越时空,而这亦正是“大圆满’修行的特色。

  人的一生,说它受相对概念的束缚,那还只是站在我们这个世界的立场来说,若要说得更彻底,便应该说,人是受局限于空间与时间中一切相对概念的束缚。因此,修“大圆满”的道,以求证入“不二法门”,便不但要打破相对,而且还耍打破时空的局限,此即所谓“周遍法界”(这时候,其实已经将“相对”定义为“相碍”了,因为局限便即是相碍。不过,我们暂时不谈这一点)。

  譬如说,一提到时间,我们一定立刻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概念。在这概念中认知事物,那便是受局限的认知。

  “大圆满”的道法则不然,它于过去、现在、未来三时之外,还建立一个“不定”(aniyata)。这个建立,以前的人很难理解,时间如何能有不定。但如今的人已经熟悉时差,是故对不定时的概念便容易接受。不过,若仅根据时差来接受不定时,其实依然未离三维空间一维时间的局限,修“大圆满”则连这个局限也要打破。是故不定时的涵义,即是多元空间与多元时间的交替相对。

  关于这点,有一个很著名的例子。

  现代物理学家中有一些人很坚持人类可以作时间旅行。这个理念,是对爱因斯坦的挑战。

  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人是否可以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而这个人却依然能够存在于我们“今日”这个世界上?

  倘若依照常识,这是很荒谬的事,可是量子物理学家却认为,这未必荒谬,因为世界实在是每一瞬间都在分裂,裂成无数空间。所以当人回到过去之时,很可能是在另一个“交替空间”中杀死自己的祖父,所以他依然可以在我们这个空间出生。

  你看,这恰好是“大圆满”见地的一部分了。至少在二千三百年前,也就是文殊师利菩萨出现在我们这个空间的年代,佛家便已经有这种见地。时间与空间都是多元的,它们相互交替,因此任何空间与任何时间出现的浮生万象,无非只是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中具有相状与功能的幻影,本质则实一无所有,由是,修行者才应该打破一切时空的限制,否则,便依然堕落在如幻的世界,执如幻为真实。

  最近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新书《时间的终结》(The End of Time),这是物理学家Julian Barbour用了三十五年岁月来研究“时间”的总结,他宣称,时间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个幻象。这个总结,恰恰就是佛家所说的空性。笔者目前正很辛苦地重读这本书,读完之后,或者可以写另一篇文章来谈“大圆满”的见地。因为Julian Barbour对“时间”的定义,跟“大圆满”见地十分相似,至少在认为“时间不存在”这方面,二者的结论毫无不同,只是“大圆满”法门的用语,则将之称为“生灭同时”。

《时间的终结》《时间的终结》

  说“生灭同时”,实在很违反人类的常识,我们从出生以来,经过一段生存的日子,然后死亡,这中间明明有时间的差距,怎能说是“同时”呢?所以,只能将这境界称为“不可思议”。宁玛派的最高层次,亦只能叫修行人去修“大圆满”道法,入“不二法门”,来证这“不可思议”境界,根本无法解释这个境界的机理。不过,他们实亦认为无需解释,因为我们所能做的“思”与“议”,所能用的概念,根本已落在一个受时空限制的范围之内,此中无一法不相对,是故根本就不能用这样的概念来思、来议。然而依着道法来修法,行人便可以亲证这个境界。这个境界,可以称为“绝对”,因为它已离开一切时空交替的“相对”。  

  Julian Barbour的意思其实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企图用本来受局限的概念,去诠释(思议)离一切概念的境界。所以他说,一切法(everything)都好似量子力学的世界一样,一个“近原子粒子”(sub-atomic particle)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存在,而这两个地方的距离可以极大,以至大到全宇宙那么大。

  依照我们的概念,距离便意味着时间,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显然否定了时间,因为“同时”即意味着时间等于零。

  Julian Barbour把量子力学的世界扩大,扩大到我们日常生活的时空,他说,其实我们的出生与死亡亦像那个“近原子粒子”一样,是同时出现的幻象。

  他怎样解释这些同时出现的幻象,却可以令人感觉到是漫长的一生呢?他用了很多近代物理学的概念来解释,归根结底,无非亦跟宁玛派一样,只能打破一切交替的时空去理解。一位现代物理学家的思维,居然跟几千年前佛家的思想合拍,那实在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然而时间既然是个零,那么我们实在也可以说,佛家这种最彻底最究竟的见地,跟Julian Barbour的思想是“同时”出现。

  根据笔者对“大圆满”教法的理解,对于多元时空交替的理念,不妨由《华严经》所说的“因陀罗网”去认知。

  因陀罗网是悬挂在帝释天宫殿上的装饰,每一个网结都缀着一颗宝珠,每一颗宝珠都映现自他一切宝珠的影,每一个影亦映现自他一切宝珠的影,于是珠珠交映、影影交映,如是反复交替映现,便成为无限的影像交错。

  如果依宁玛派“大圆满”见地来说这面因陀罗网,其意义便不限于“华严宗”所说的“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它实在是一个打破多元时空交替的象征。

  不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象征的意义。

  假如我们只看一颗宝珠的影,依所见先后,见到一个婴孩在摇篮的影像,然后见到一个中年人的影像,最后再见到一个老年人在挣扎着死亡的影像,我们一定会根据自己受困于一维时间、三维空间的概念,认为这就是由生至死的流程,并且执著这个流程为真实。

  但是,假如我们所见影像的次序恰好颠倒,先见老人,再见中年人,最后见到婴孩,那么,我们就会根据自己的概念,认为这三个影像毫不相关,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在三个不同时期的面貌。

  不过,当我们先见到中年人,然后见到正在死亡的老人,最后见到摇篮中的婴孩时,我们却又会认为,这个中年人老去死亡,再投生为婴孩。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例子中只用到三个影像,但我们却会因所见的先后次序不同,为自己制造不同的理解,这就是因为我们受时空所困。

  实际上,佛家会告诉你,三个影像其实是同时映入你所看的宝珠之中,它们本来没有时间的间隔,只是当你看时,你自己局限于一度时间,所以才有影像出现的先后差别。

  为什么你会局限于一维时间呢?这是由众生的共业来决定的。人类由于有共同的业力,所以永远只能认识一维时间、三维空间的世界。在法界中有许多众生,有些众生可能因为共业而能认知多维时间,所以他们便可能一眼就认出,婴孩、中年人和老人三个影像,是同一个人同时呈现的影像。

  这便即是佛家所说的: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的境界。

  这个境界对我们来说不可思议,那只是因为我们永远执著于时间的真实,所以才觉得有生有灭、有常有断、有来有去,只是因为我们永远执著于空间的真实,所以才觉得是一是异。

  正由于我们有时空的局限与执著,我们才不能证入法界的真相,一旦打破一切交替时空的局限,我们便能亲自体证,我们是被时空的交替所骗,我们只能见到一个交替的次序,而实不知于法界中,时空的交替就像因陀罗网一样,交错互映,影像无限呈现而且同时呈现,任由众生根据自己的业力去摄取,再根据自己的局限去理解。

  从这个例子,我们也可以了解佛家所说的业力(karma)是怎么一回事。

  譬如说,美国攻打伊拉克,其实并不是命定的。在因陀罗网的珠影中,本来就有美国动用科学武器、伊拉克受到攻击的影像,但亦同时有两国元首坐下来开香槟共祝和平的影像,只是由于业力,我们的世界才出现动武这一场景。一切场景虽无本体,但其现象与功能却真实,所以连接下来,我们就会在因陀罗网上的珠影中见到伊拉克人死亡,美国人宣称维护人权胜利。

  这种情形可以用量子力学来解释。

  量子力学认为,我们实在无法认识现象的真相,因为当你去观察这现象时,无论你用什么工具,实际上都已外加一个能量于这个现象之上,于是这现象便已经变形,我们所能见到的,无非只是这个变形而已。

  这就是业力了。

  我们观察因陀罗网的珠影,到底出现的场景是战争还是和平呢?——这完全由“外加能量”决定,这外加的能量,不正是我们人类共同的业力吗?

  所以人类的未来,亦完全由人的共业来决定。因陀罗网的珠影,有人类绵延昌盛的影像,亦有人类自我毁灭的影像。到底哪一个影像会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我们根本无法观察,因为我们不知道,到底我们会外加一个什么能量于珠影,导致它依什么次序出现什么场景。

  佛把这个情形称为“大悲”(mahākaru?ā)。这个大悲,周遍法界中的一切界——一切多元的时间与空间。

  依照宁玛派的教理,人要证得离一切多元时空束缚的境界,需要完成三个“自解脱”(rang grol)——心性自解脱、法性自解脱、平等性自解脱。

  之所以称为自解脱,是因为法界中一切法都是自显现,既然是自显现而非由任何外力造作而成,我们就只能让它自解脱,而非由任何外力令之解脱。

  这三个自解脱必须依次完成,然后才能证到佛的境界。因为成佛必须圆满法身、报身、化身。任缺一身的证量,都不能成佛,这就叫三身圆满。

  法身是证法界的本体(性),报身是证法界的现象(相),化身是证法界的功能(用)。“大圆满”有三句话来说明此三者,称为“大圆满三句义”——

  体性本净

  自相任运

  大悲周遍

  很难圆满解释这“三句义”的涵义,而且解释时必须引用许多经论,相当枯燥,所以我们不妨只谈三个“自解脱”,读者从中领会,反而容易掌握宁玛派教法的要领。

  先谈心性自解脱。

  我们的心性,受时空的束缚,受一特定时空中一切现象与功能的束缚,所以我们会执著自己的认知为有本体的真实,这样就根本无法悟入空性,例如,无法接受时间是零。

  关于这些,我们前面已经谈过了,现在要指出的,只是人如何去束缚自己。

  人先执著“自我”,然后站在自我的立场去分别现象与功能,这在佛家称为“二取”,自我是“能取”,外境的现象与功能是“所取”。一切“所取”,成为了知识与经验,有些甚至被当成是真理。我们的心性,便正受此“二取”所缚,所以心性自解脱,便是由认知“二取”的空性来完成。

  在这个阶段,佛与菩萨被当成是象征,每一个象征都有他特殊的涵义,例如文殊师利菩萨是智慧的象征,观世音菩萨是大悲的象征等等。这样建立涵义,佛家称为“假施设”。

  或者会有人怀疑,假施设一系列象征的涵义,到底有什么作用?

  佛家说,我们原来就生长在一个假施设的世界里。可是每一种假施设都实在有它的功能,所以我们假施设地球的经纬线,就能令飞机建立航线;我们假施设红绿灯,就能令汽车驾驶建立秩序。所以,依据着假施设的象征来修行,这个象征就能改变修行人的心识。同时,修行人还能由此认识空性,因为一个假施设的象征自然无有本体,但我们依之修持,却可以体会到这象征的相状与功能。

  将修持的体会,推广到日常的现实生活,修行人就可以证悟我们这个世间的空性。最重要的一点是,通过这样的修习途径来证空性,就绝不可能陷入悲观与消极,因为一切法的功能宛然实在,行者当然也需要尽他自身的社会功能。

  心性自解脱的教理便是这样,行者视世间一切法为自显现,连“自我”也无非是自显现,心性就不会被“二取”歪曲,如是即无执著。既离一切缚,心性即自然解脱。

  再谈法性自解脱。

  心性自解脱的解脱范畴,实在未离我们生活的时空,所以即使是已经心性自解脱的行人,依然会作这样的分别:我要离开轮回界,我要登上涅槃界。

  这样一作分别,便依然受“涅槃界”这个概念所缚。因此,修行人必须超越时空去证悟空性。佛说,法界广含一切界。所谓“一切界”,用现代语言来说,便是无量无边的多元时间与空间,此间广含万象,都无非只是法界的自显现——无论其显现为轮回界,抑或显现为涅槃界。

  这便是法性自解脱的教理。要成立这个教理,必须建立法界的时空总和为零,在从前,很难说明这一点,只能将这个“零”称为离一切相对的绝对。很多教派觉得这个“绝对”已经是佛法的究竟,是故称为了义。宁玛派所传的“大圆满”教法则不然,所以还要多建立一个自解脱。

  最后我们谈这个平等性自解脱。

  佛家处处说平等,但其涵义,实与“平等性自解脱”的“平等”不同,因为后者另具特别的涵义。

  许多学者研究佛教,一接触到宁玛派的“平等性自解脱”,往往会忽视这“平等”的特义,从而也就轻视了这个自解脱的重要性。

  也很难怪这些学者,因为关于“大圆满”的现代著作,实际上从来没有提出过这“平等”的特义,只有敦珠法王无畏智金刚在他的著作中,指出“大圆满”行人的“戒”是:不可逾越“无”及“平常”的誓句。这已经很郑重地点出“平等”的特义。

  这话怎么说呢?

  “无”即是本体空,“平常”即是周遍一切界皆是平常。如是,在本体空的立足点上,一切界悉皆平等,一切自显现无不平常。

  所以,在一本密乘的经典(《大金翅鸟续》)上,便有这样的偈颂——

  自生本智即如是      遍住而离诸分别

  所谓“遍住”,即周遍一切界;所谓“离诸分别”,即是无论何者显现,皆无非为与其存在时空相应的自显现,是故皆是平常,行人不应视此时空的自显现为胜,彼时空的自显现为劣。

  这个修持境界,即是由多元时空的相互交替,去彻底证悟法界的体性。这时候,所证悟的便不仅是“零”这个时间和空间的总和,而是整个有生机的法界。

  这个法界从无变动——因为时空的总和是零。

  这个法界虽无变动,却可以成为一切法自显现的基地——因为时空多元,而每一个时空都有它的自显现,由是成立一切法。

  这个法界从无变动,具足一切法,但一切法平等——因为有多元时空的交替,一切交替都是生机,所以一切法无非只是空性中生机的流露,是故平等。

图为敦珠法王为龙青巴尊者的《大圆满三自解脱论》所写的出版前言图为敦珠法王为龙青巴尊者的《大圆满三自解脱论》所写的出版前言

  本文的目的,只是想指出“大圆满”法门何以“不二”,何以“不可思议”。因为它不但超越时空以体证空性,同时还由时空的交替来体证法界的生机,如是即不受任何一个多元时空所局限。这两重超越,即便是现代人亦不易理解,但两三千年前的圣者却不但提出超越,而且还留下一套很完整的修道,令行人得以体证此两重超越,是则何只证道的境界“不可思议”,成立这教理已经“不可思议”。

  现代物理学虽然已经超越时空,但却实未完全证入宁玛派所传的教理,只是我们已经看到它渐渐向之靠近。Julian Barbour提出“时间等于零”这个概念,被称为“物理学的第二次革命”,这次革命,或许已经敲响宁玛派教法的大门。

  宁玛派喜欢将自己的教理,比喻为“天鼓雷音”,因为这是在我们的时空中唯一可以作出的比喻,喻为超越时空的巨响。且谛听现代物理学家的敲门声,仿佛便是“天鼓雷音”之外超越时空的巨响。愿这巨响能给一切众生带来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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