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污水洗你的衣裳
一千回也不清洁
投尘沙于雪山之上
无损于它的银辉
——西藏民谣
密就是禅
一朵花,一个微笑,开创了禅宗的世界。这是个很浪漫的故事,故事的荣耀属于摩诃迦叶尊者。
尊者之后,很多禅宗大德的证悟故事,也同样浪漫,浪漫得像少女的恋情。一眉、一眼、一笑、一语,局外人看,只是寻常,局中人却获得了交契。
心心相印,原是禅机。
这就很容易使我们误解,以为学禅的人,不大需要修行上的实践,只要碰上机缘,一旦得到大自然触发,或得到禅师棒喝而言语道断,就可以令心地突然开朗,自性刹那间与万物相融,顿时无物无我,非空非有,一超直证菩提。
“口头禅”就是这种误解的产物。人问禅和:“东壁打西壁时如何?”答道:“待南壁打北壁时才说与你知。”这一类所谓的机锋,只足证明参口头禅的人浅薄。如果利口辩词的训练与开悟有关,那么赵州何必坐破蒲团。
事实上,每一个开悟者都是经历过风霜的。
摩诃迦叶遇到释迦之前,对自己的修行很是自负,他说:“若不值佛,亦当独觉。”其后一见释迦,自觉如滴水之遇汪洋,这才死心塌地追随于释迦左右,经历四十年的苦行,始证得“阿罗汉果”。这时,离灵山会上与释迦以心印心的路还很遥远。
禅宗二祖慧可,在参见初祖达摩之前,曾在香山静坐八年;见了达摩,还需在冬夜立雪,以至雪深及膝,后来还自断左臂,才得到达摩付法。四祖道信受法于三祖僧璨后,仍“摄心不寐,胁不至席”地继续长修禅定六十年。
他们作为一代祖师,开悟前后的修行,尚且如此,气氛毫不浪漫,可见棒喝下的开悟,因色因声启发的开悟,原来只是瓜熟蒂落的一刹那,我们常常只顾欣赏这一刹那,却忘记了瓜生于土地,风雨侵凌,无可避免。
只有明白了这些之后,我们才可以说明,西藏密宗在本质上就是禅宗。
密宗行人,也很重视顿悟的法门,事实上,旧译的宁玛派(rNying ma pa)和新译的萨迦派(Sa skya pa)就有这种法门。但是,他们并不认为顿悟是求得解脱的唯一途径,因此,他们很重视铺路——在顿悟之外,建立另一套完整而系统的修持程序。这套程序,就像阶梯,学密的人可由此循序渐进,但是不能躐等。倘若是利根的学人,固然很快就可以把这阶梯走完,钝根的学人,却不妨慢慢走。因为,即使岁月无情,生命不等你走完这些梯级,它们却每一级有每一级的证量,使你得到不同程度的觉受,不至于白白地消磨了岁月。
西藏密宗于顿悟之外铺出来的路,是和禅宗不同的。这一点我们承认,但是却与彼此的本质无关。
到了最高的阶次,西藏密宗上师就会要求学人舍弃从前所学的种种,这时,学人在一片空明安乐的心境中修定,证悟自性,从而进入至优美至圆满的境界,要开悟就在这时开悟。
之所以要放弃从前所学的种种,是因为在这阶段已无“法”可依。所谓法,只不过是病人所需的药、未渡人所需的船,既已康复,既已渡河,则药与船都需要扬弃,否则反成拖累——这种扬弃,和禅宗“呵佛骂祖”的作风是一致的,它们都表示了对任何“执著”的清除。
有这样一个故事:
释迦和他的弟子曾在印度沙珂那(Sahara)地方,受国王因陀罗菩提(Indrabodhi)的供养。国王修密法中的“事业手印”已有相当成就,但仍未解脱。有一天,释迦在他耳边,只轻轻地说一句:“你就是佛!”这国王便顿然开悟了。弟子们埋怨释迦不肯把成佛的法门公开传授,释迦便对他们解释:“那国王是密宗的根基,你们是显教的根基。”(见《金刚上师诺那呼图克图法语开示录》,并见《七系付法传》)
因陀罗菩提王开悟的故事,简直就像禅师开悟的过程。
然而,我们却不可不注意到,因陀罗菩提王的修习,早已培养成熟得道的种子,对于开悟,其实只隔一层。他执著于所修的法门不忍扬弃,一经释迦点破,即身成佛,清除了这最后的一重障碍。
西藏密宗的特色,正是在于能教病人正确地服药,教未渡至彼岸的人正确地掌舵,而且,更重要的是,能在适当的时机教人立刻放弃药与船。因此,密宗虽然在修行的路径上与禅宗风格大异,但在开悟的阶段,实际与禅宗绝对相同。
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密就是禅。
活佛就是凡夫
西藏密宗和禅宗还有一点根本相同的地方——他们都认为,修行人只要证悟了自性,便可以即身成佛。
这个主张,在佛家各教派的中心思想体系中,可以说是颇为惊天动地的。很多教派都以为凡夫非经“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不能成佛。“阿僧祇劫”,是“无数劫”的意思,其含义所代表的岁月悠长程度,非一般人可以想象。因此,成佛就只是一个目标,而且几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修行人在千万劫中,只要有一生堕落,便会前功尽弃。
在禅宗的眼中,这只是修行人自我恐吓的观念。因为佛性原本是亘古长存的,它超越时间,也超越空间,而且遍一切处,无所不在,因而要了悟的人,当下就可了悟,而且一经了悟,便从此截断生死之流。
有人问云门:“灵树上的果子熟了吗?”
云门答道:“灵树上的果子,究竟有哪一年是不熟的?”
此人所问,即是时间的分段——果子需要时间的栽培才能成熟,这就仍然局限于佛家所说的“分段生死”的概念。云门引导他打破时间的界限,直接融入永恒。就无时间观念的永恒来说,是不需要理会什么三大阿僧祇劫的时间界限的。
所以,南宋善能禅师说:“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一朝风月,指的是“当下”;万古长空,指的是永恒。当下即悟,这刹那也就是永恒;倘若执著于永恒,便难悟道于刹那。
西藏密宗也有同样的思想,他们认为:“有情从我生,从我生三界,我遍一切处,离此无众生。”(见《大乘要道密集》卷三)
这里所谓的“我”,正是众生最根本的自我——自性,也就是可以成佛的本能。离开了自性,众生无法存在,因为世界上没有失去自己本质的存在。所以,佛性也是打破时间和空间的永恒。
倘若学习密宗的人,还斤斤计较,我已修到某阿僧祇劫,密宗的上师会认为,这态度是不对的。萨罗哈大师(Saraha)证生灭时,说偈语道出自我的经验,便很强调地指出:
无始来时 性本无生
时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是谓“无始来时”,因而生灭境界的证悟,便无需负起这时间的重担。
一些密宗修行人证悟的故事,可以证明时间局限的打破,正与禅宗的当下证悟相同——
毕哇巴(Virūpa)在接受“亥母灌顶”时,跳舞唱歌,于当下证入六地。这因声因色而得道的过程,不正与许多禅宗大德因见日影、因见桃花而悟道的经验相似吗?
帝洛巴(Tilopa)传法与其弟子那若巴(Nāropa)时,用石头掷击他的生殖器,那若巴即由此证入初地。帝洛巴所采取的手段,不也和禅宗祖师用棒喝使弟子开悟如出一辙吗?
承认人类有打破时间与空间限制、于刹那间证悟永恒的可能,根本就是人本主义的立场,因此,倘若因为“密”的缘故,便联想到神秘力量与神本主义,那只是对密宗的误解。
从这个意义来说,西藏的许许多多活佛,只是许许多多乘愿再来此娑婆世界的凡夫,前一生并不会给他们的今生带来神秘,正如你和我一样。
这种说法,或许会受到一些以错误的态度去崇拜活佛的人的攻讦,因为在他们的眼中,活佛就是“活”的“佛”,故而充满神秘色彩。事实上,假如我们读读西藏密宗初祖莲花生大士证悟以后的说法,例如《智慧法尔解脱》一文,就可以知道这位祖师的平凡。他说:“虚幻之法不成佛”,又说:“佛陀与彼有情众,法尔义中皆无实。”所以,佛陀尚且与凡夫一体,何况活佛!
要恢复西藏密宗人本主义的真面目,这点认识是很重要的。
敦珠仁波切
笔者在几年以前,曾经有机缘亲近一位西藏活佛——敦珠仁波切(bDud ’joms Rin po che)。他不仅是活佛,而且是活佛中的法王。仁波切(Rin po che)一词,意思就是“珍宝”,倘若不是法王,不能随意在名字中加此称号。
这位法王是居住在印度的西藏宁玛派信徒的精神领袖,又受不丹及尼泊尔国王的供养,他的儿子仙潘达瓦(gZhan phan zla ba)是不丹国王的姑丈。我这样说,并无意于炫耀他的家世与声望,我只想说,一般人,或者一般活佛,假如有他的地位的十分之一,恐怕架子已高不可攀了。但是,他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
他平凡到怎样呢?
有一天晚上,有人宴请他和他的眷属,酒席就设在他居住的酒店餐厅,晚宴完毕,他的女儿听见夜总会的音乐,要走过去看,这位法王居然毫不矜持,随着女儿走进夜总会,而且坐下来欣赏。宴请他的人反而吓怕了,马上掉头就走。大概他们觉得,夜总会的声色,是和一位法王的身份不相称的。
这位法王,还喜欢看粤剧。那天晚上,我陪同他去看庆红佳剧团的演出,剧名已经忘记了,但记得是杨贵妃与安禄山的故事。那晚,我们用英文对他的女儿解说剧情,他的女儿再用藏文翻译。我清楚地记得,这位法王对这段畸形的爱情故事并没有鄙夷,只是在他的眼神中,看到轻轻的叹息。
又是这位法王,他为了要了解香港的平民生活,我们把他带到李郑屋村,把他带到庙街的夜市。在逛夜市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平凡的老头子一样,一个摊档一个摊档地去消磨。
当然,他也有严肃的一面,当我们向他请示关于“密法”中的问题时,他智慧的双眼便闪着光芒,以传法者严肃的态度来解答,这时,他才是一个令人心悦诚服的圣者。
对这位法王观察所得的印象,至少有一位法国人与我相同,后来他把这印象写成一本书,他说——
“敦珠仁波切是今日印度宁玛派信徒的领袖。他长着长发,而且把它扎起来,结成我们所谓的辫子。就像很多蒙古人那样,他的脸孔是剃得很清爽的。一位欧洲人假如看到他的一些照片,很可能会认为他长着妇人般的脸孔。然而,敦珠仁波切是一位结了婚的圣者,一个家庭的父亲……我曾经有过几次和他谈论密法的机会,这些谈论,放射出光明照耀在我从前觉得是思想障碍的疑点上。
然而,对于他的主要回忆,我觉得他表现出是一位平凡的人,同时也是一位具有超乎人类所具有的高贵气质的人。他的眼光,有不可形容的深度。换句话来说,他的眼光显示出第四度空间。就是这样的人,对来访者的谈话却是那么的亲切和自然。”
因此,他对敦珠仁波切下了结论:“这位圣者是同时生活在两个层面的人。”
是的,任何悟道者都应该是生活在两个层面的人。假如他一旦开悟,便失去了世俗的平凡,那么,他的开悟不应算是开悟,而只是世间智慧的自负。
对于开悟,曾来汉土传法的诺那呼图克图作过一个很好的譬喻:我们的自性,就如困在玻璃瓶中的空气,开悟,只不过是把这层玻璃打破,让空气回到空间,与四周广大无量的空气混合。
请问:空气对空气有什么不平凡处?回到空间的空气,只不过比困在玻璃瓶的空气更自由自在一些罢了。
毒药就是养分
正因为西藏密宗是这样平凡的宗教,是真正的人本主义宗教,所以,他的信徒,可饮酒吃肉——甚至是吃牛肉,可以娶妻生子——甚至可以娶几位妻子。这种作风,看起来很惊世骇俗,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像普通人一样平凡地生活而已。
但是,一位成功的密宗修行人,却也有与普通人不同的地方,因为他们善于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毒药吸收,转化为自己的养分。譬如说,围绕着我们的“文明”,就是我们的毒药,这些毒药,无可抗拒地腐蚀着我们的心灵,我们不能避免,也无从逃避。对我们来说,是莫名的痛苦,但密宗行人却可以处之泰然。
他们的泰然,是真正的泰然,因为他们跳出了文明与文化的冲突。
前些年,产生过“失落的一代”。这种失落感,不会源于物质,一定是源于精神。因为文明丰富了我们的物质生活,但却摧毁了我们的精神生活。文明使我们生活得更美更便利,我们付出的代价却是整个的文化价值。灵魂的代价,不及一瓶可口可乐。真理与正义,愈来愈变成迂腐之谈,内在的空虚,使人与人之间变得愈来愈隔膜。
《黑人文章》(Negro Digest 1945年版)曾经报导过一项有趣的调查,调查者向美国白人问两个问题:一、人类是否生来平等?二、黑人与白人是否平等?在南方,有百分之六十的人肯定第一个问题,却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人肯定第二个问题;在北方,肯定的比例分别为百分之七十九与百分之二十一。很显然,他们答第一个问题的时候,马上想到这是“真理”,而忘记了黑人也是人类;答第二个问题时,历史与现实的隔膜感油然而生,便否定了自己的第一个答案。由这个调查,可以看出“真理”的不值钱和人类隔膜的严重。
要对付这种隔膜,不能以摧毁文明作为手段。嬉皮士们的错误,是认识到精神的崩溃,但却要故意表示对物质文明的不在乎,以为不在乎就是洒脱。但这种洒脱,却并未能充实他们的精神生活,大麻与LSD,绝非拯救精神“营养不良”的良药。假如要摧毁文明,则比嬉皮士们更有不如。因为文明一旦毁灭,只能使世界变得更为混乱。《圣经》里的耶和华,就曾经因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便要将他所造的人和走兽以至昆虫飞禽,都从地上除灭(《创世纪》,第6章,第5-7节)。结果又如何呢?
在这种情况之下,西藏密宗大手印一系的教授,提出过一个很好的应付办法,也是一个很好的譬喻:如婴儿观佛殿。
西藏的佛殿,大都金碧辉煌。无知的婴孩在佛殿里,可以说是目迷五色,什么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新奇。他观赏这些事物,也享受自己的观赏,对辉煌的建筑、宏伟的佛像、绚烂的壁画、珍贵的装饰,绝不会闭起眼睛来逃避,更不会想到要毁灭它们,但是,他们幼稚的心扉,对此种种却绝无留恋,更不懂得起什么欲望。
——婴孩能手舞足蹈地来观赏这佛殿的新奇,才是一分真正的洒脱。
对文明世界的态度,我们似乎也应该是这样。
前面提到的那位法国人——阿诺?戴沙丹曾与敦珠仁波切有过一段对话,很值得现代的文明人深思。
戴沙丹问:
“当人们一去追求真理与解脱的时候——我相信,基督教的神秘主义者也有同样的追求;我在印度教徒中生活过,他们是有同样的追求的——当人们一动手去发掘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生命形态的时候,人们就会发现他们是不自由的,在他们的面前横亘着障碍物,那些障碍物逼他们走向目标的反方向。
我这样说,因为我对这些障碍物有过经验。任何人,当他尝试藉静坐来停止不断的思想之流时,他是很难控制那些妄念与心象的。任何人寻求他自己的统一时,他马上就会被离散的力量以及内在的矛盾所抗拒。任何人想不单只统一他自己,而且要统一万有,与存在的万物不分彼此地融合为一时,就会遇到分别思量的力量,使他将彼与此作区分。这样,就使他将自我蒙闭了,将自己独立地蒙闭,而不能与宇宙的万物融合。因此,我会产生对财富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性爱的欲望、对一切有引诱力的事物的欲望、对那些锁闭人类及僵化人类的事物都产生欲望。”
(笔者相信,戴沙丹这种申诉,也正是彷徨于文化与文明冲突中的现代人的申诉。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听听敦珠仁波切的答语吧!)
他答道:
“对所有这些障碍——或者,你可以称它为罪恶,可以有三种不同的想法。假如你把它当作有毒的植物,则可以对这株毒树采取三种态度。
第一种是恐惧和戒畏。这是毒物,我不能沾染它,甚至连看都不要看它,离它越远越好。
这是佛教小乘(Hīnayāna)的态度。
小乘行者有他们自己的清规戒律:闲言闲语是绊脚石,因此我便保持缄默;金钱是绊脚石,因此我对它绝不沾手;性爱是绊脚石,因此我不接触女人,甚至不望她们一眼。
所谓绊脚石,实际来说,是有欲望属性的障碍物,因此也是有引诱性的障碍物,所以也可以反过来说,是畏惧与痛苦的障碍物。
第二种是佛教大乘(Mahāyāna)的态度,是龙树(Nāgārjuna)中观学派(Mādhyamika)所教诲的态度。
这株树尽管有毒,但我们仍然可以去接近它,甚至摘它的果实来吃。因为我们知道解毒剂。——这种解毒剂,就是对“非真实”的体验,对“空性”的体验。
大乘行人,知道怎样去排除业力(karma)。业力,由一切的行为产生,当业力作用于心灵增长时,就是所谓的因果律了。(请注意,敦珠仁波切的意思,只是排除可产生因果律的业力,而不是排除因果律。当业力的作用已产生因果时,因果律绝不能排除。)
大乘行人知道,怎样从自己对“非有”的体验,从对万物无实性的体验,使业力消失于无形,一如雪花掉进汤锅。无论曾有什么出现,无论曾有什么发生,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发生。
第三种是佛教密乘(Tantrayāna)行人的态度。
他们对一切都无所畏惧,没有对吃这株树的毒果产生任何顾虑,更不用说去接近它了。他们根本不需要解毒剂,因为他们知道怎样去消化它,而不受到丝毫的损害。
对于此果实的毒,他们知道怎样排除它、同化它、转化它。——对应付毒物的意念,最基本的,是转化作用的意念。”
笔者在这里可以补充一句,西藏密宗很强调“转烦恼为菩提”。因此,敦珠仁波切特别强调对毒药的转化作用,能以智慧转化烦恼或毒药,自然也就无需什么解毒剂了。
密宗这种思想,和禅宗的思想是相同的,有这样一则公案——
一位婆婆供养一个禅和二十余年。有一天,她差遣一个年轻女子送饭给他吃,并且叫这女子抱着禅和来问:“此时此刻,你感觉怎么样?”这禅和答道:“枯木倚寒岩,三春无暖气。”
女子把禅和的答话回报给婆婆听,婆婆怒道:“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于是,就把禅和赶走了,放火烧了他住的茅庵。
这俗禅和流离失所,原是活该。明明是暖玉温香抱满怀,却偏要说什么“三春无暖意”。倘若是个开悟了的禅和,只需顺手牵羊,便手到擒来;若是个修密成就了的行者,则是“急水滩头好进篙”。
然而,我们也不能小看了这个禅和,他说得出“枯木倚寒岩”,分明已是彻知佛学上的“空性”理论。
假如把这件公案换另一个角度去分析,这女子抱着的不是禅和,而是个根本没学过佛学,并且生理正常的男人,这人的行动,恐怕也会和开悟后的禅师、成就后的修密者一样。
问题就在这里了,怎样把这两种在内涵深度上差别甚大,而外表的举动却毫无二致的行为分别出来呢?
分别在于心理而不在于生理。
正由于这是属于心理的事,所以有时连当事人自己恐怕也未必能够肯定地分别出来。这就需要有一位上师了。——在佛教各教派中,只有禅宗和密宗特别注重师资传授,他们对上师尊敬的程度,比对佛的尊敬还更甚。
因此,一位高明的上师,实在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分析学家。假如他的指导有误,他的弟子便很容易堕入魔道。更不要说那些单凭自己的聪明,在没有上师指导的情况下去修密参禅的人了。——《红楼梦》中的妙玉,似乎就是这样一位“聪明人”。其实,道理很简单,敢于服食毒药,真的要有转化毒性为养分的本领才行啊!
性爱就是修持
谈到这里,可以讨论一下那个对西藏密宗来说最易启众生疑窦的问题了。那就是关于“欢喜佛”的问题。
有一回,我被人拖到一间精舍里去吃素菜,席间有人大谈“色即是空”,把“色”字解释成“女色”。笔者修养功夫很差,忍不住提出纠正,于是大谈一番什么“色者,物质也”的道理,同桌有位老人,很欣赏我的狂妄,对我说:“你有慧根,可以学佛。不过学佛要挑好的师父,这里的师父就很好,这里的菩萨也有求必应。你要小心,现在教人学佛的人很多,千万不要跑到那些什么密宗的地方去,他们不但饮酒吃肉,还说什么污糟邋遢的欢喜佛……”
这一回,可真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了。
事实上,一般密宗行人也很忌讳谈欢喜佛的问题。然而把这个问题视之为洪水猛兽,绝口不提,以免世俗的人有所误解,笔者觉得并不是正确的态度。欢喜就欢喜,性爱就性爱,有什么不能启齿的地方?
欢喜佛,西藏密宗称之为“双身佛”(yab yum),那是佛父与佛母抱持交媾的形象,对这种交媾,经籍上称之为“双运”(zung ’jug)。
“双运”,并不是西藏密宗所特有的。
密宗以外的显教各宗,有所谓“智悲双运”。那是指大智与大悲同时起用的境界,这种心灵上的修持,极其纯洁,绝对适宜儿童观看。因其修持偏于心灵,故与外表绝无关系。
修瑜伽密的一派,则有“定慧双运”的修法。据对此有研究的人说,其修法是采“天部欲乐方式,具体而微,偏在心地。”——据说,天人的交媾不必有所动作,男女彼此用眼光凝视,交媾即可进行。因此,这派的修法虽涉及欲乐,但只在精神上完成,故在外表上仍是适宜儿童观看的。
西藏密宗的修行人,在经过第三级灌顶之后,可以修“乐空双运”(bde stong zung ’jug)。正因为他们是人本主义的教派,所以他们所采用的便是人间的欲乐方式,这种方式,不用说,是绝对不宜儿童观看的了。
或者有人会说,你不能只用一句人本主义,就把这个问题轻轻带过,因为这种形式的修持,我们总觉得有些“那个”。
那好,让我们先看看显教经典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圆觉经》云:“菩萨外道所成就法,同是菩提。无明真如,无异境界。诸戒定慧及淫怒痴,俱是梵行。一切烦恼,毕竟解脱。”这种论点,已比世俗的眼光超脱得多。“淫怒痴”也就是有些经论所说的“贪嗔痴”,人之至淫至贪,无过于男女之事。你怕,你说此事有妨碍于成佛作祖,那你可以自己节欲;但对于能不以此为障的人,特别是对于有把握把毒药转化为养分的人来说,他们就可以付诸行动,在经论中,没有论据能把他们束缚。
事实上,西藏密宗对这种修法也很谨慎,所以才规定非经第三级灌顶的人不能修持此法。能够通过第一、二级灌顶的严格修持程序的人,至少已有相当把握,能以智慧转淫怒痴为戒定慧。
其实,在禅宗也有这样的例子。《景德传灯录》说:“二祖慧可付法僧璨已,遂韬光混迹,变易仪相,出入娼寮妓院。人怪问之,师曰:我自调心,何关汝事!”
好一个“我自调心,何关汝事”。因为无论修禅修密,都怕此心如枯木土石。一旦心灵僵化,便无法谈得上“归于万象”。此中境界,谓之“枯禅”。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要避免僵枯,何必顾忌男女之事。
因此,藏密行人可藉性爱修持。这时,他并不耽于贪欲,他只浸淫在大乐的光明里,求此心的开悟解脱。拙诗《散花品》中有一节道:
都结不成寂灭定
不奈枯禅似死尸
当曼陀罗花开
有新的生命升起
你瞿然座上
背荷看花香人影
一阿僧祇劫的罪
这节诗,便是企图通过一位“结习”未除的阿罗汉心境,来说明僵化了的心灵,极需解救的道理。——尽管在一些人的心目中,这是罪孽深重的行径。
笔者在这里愿再三强调,佛教原来就是人本主义的宗教,西藏密宗更是极力贯彻人本主义的教派,正因如此,他才不是枯井中的死水,而是可以涤除现代人的烦恼与惶惑的甘泉。你相信可以藉性爱来修持也好,不相信也好,但对其平实之处,对其超脱之处,应该无所怀疑。更何况,藏密修持之路,原不强调全走性爱的门径,它只教导我们: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文:谈锡永。原载于《明报月刊》第117期,197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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