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羽墨
第一日
午后。阳光猛烈。剥落的红墙有树影摇动,隔着栅栏,几只鸟雀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亭阶寂静,我来鸟不惊。十一,中国的寺院恐怕只有这里才能寻得几许寂静了—师父们可能在院内坐禅,鸟雀在进行属于它们自己的修行。寺院大门关着,我从侧门进去,溅落一身尘土。院子很小,正堂左右各自有两棵大树,一棵活着,另一棵从颜色和外状上看已死去多时。来过这里的人,都将这两棵树与药山荣枯公案对应起来。活着的树是棵榉树,大而茂密,叶子青黑,四人合抱不拢。榉树的顶冠早年被雷劈掉了,人要是遭雷劈,定是前世作恶,今生得了报应。树和人不一样,被劈是它的荣耀—树若不被雷光顾,说明它还不够老,不够了解人世沧桑。那棵死去的是樟树,也很大,虽然死了,姿态依然庄重,像一尊肉身菩萨。它的树干上爬满芸芸众生般的青藤,茂密浓绿,分量沉积,交织了很厚一层。然而,枯树并不觉得累赘,安之若素,打坐入定一样立在那,它定然是哪位高僧的化身。
寺很小,也旧,但并非破败不堪,它恰好是我欢喜的样子。太华美或者太破陋,都不是我想要的。大悲殿小如民房,禅房更小,虽然翻了新,和过去见过的那些寺院相比依然显得寒碜。现在各地搞旅游,强行绑架寺院,修得冠冕堂皇而虚有其表,这里只有“药山寺”三个字是闪光的,早年修的大殿成了烂尾工程,只框架成形,枯瘦如柴地立在那。
有几位居士从寺内走出,他们出来,看我这个新人。药山寺小地偏,平日来客不多,而我又独自一人,不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接待我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说明来意,想在这小住几天,不知是否接纳。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手续并不麻烦,只要挂单就行。后来才知道,他跟我一样,也只是这里的居士,法号敬桐,在这里帮住持打理寺院。寺院处在复兴阶段,要陆续翻新扩建,住持忙不过来,极需人手帮忙。寺里只三座屋宇,分别是正殿、大悲殿和禅堂,俗客和居士被分派住在禅堂二楼,一楼禅堂两边的小屋是师父们住的地方。敬桐师兄(寺里居士之间都相互称师兄)领我到寮房。二寮,像大学寝室,床铺分成两排,六张床整齐摆着,打理得非常整洁,住客只有我一人。敬桐师兄说,眀影法师外出到河北弘法去了,你来得不巧。住持不在,当然遗憾,但我来并非为见住持,我要的东西并非可见之物。
寺里除了眀影法师住持,弟子们加起来只有三个正式出家人,其他都是长住、短住的居士。我放好行李,站在二楼走廊远眺。阳光下山色染秋,田畴交错如画,芦苇摇荡,不时有芦絮从头顶飘来。不远处,晴岚之下,几握青烟从田间升起,那是农人在烧东西。很久未见人间烟火,草木燃烧的气息飘荡在四周,我的鼻翼不由自主地张开,贪婪吸气。平日城市里只有雾霾,没有人烟。
东边是笔架山,山腰的林间有一个白色颗粒在太阳下熠然闪烁,敬桐师兄告诉我,那是惟俨禅师舍利藏身处,因惟俨禅师“月下披云啸一声”的典故,大家习惯叫它啸峰塔,塔下隐隐能看见一条小石阶相通。田野芦花萧瑟,气息幽静,远处波光粼粼的水泊中不时有白鹭飞起。这里是湖区腹地,四周布满水泊,很少有高一点的山,但凡有山的地方几乎都有寺庙,富饶的洞庭湖平原保证了佛事的昌盛。
渔路淡如烟,烟中有人住。
芦花风萧萧,秋水飞白鹭。
澄澈,淡远,一切无迹可寻,只有那烟岚,显出佛家意蕴。
药山寺,也就是以前的药山慈云寺。自唐朝以来,药山寺兴盛千余载,近代一系列风云变故之后,完全衰败,如今剩下的规模不到晚清的十之一二。唐中期,惟俨禅师在此住锡四十余年,佛法兴盛一时,全国僧侣纷纷来拜,最多的时候超过万众。惟俨是禅宗第九代最有影响的高僧之一,别号“药山”。惟俨的法孙良价与弟子本寂禅师开创了“曹洞宗”,因而药山寺被后人称为禅宗祖庭。惟俨禅师的影响力,在六祖慧能之后屈指可数,是佛教中国化绕不开的大禅师。寺里现存年代最老的碑刻,已近千年。我看见寺壁上贴着赵孟頫的书法影印:“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幽径。我来问道无余事,云在青天水在瓶。”这首诗是从惟俨禅师的偈语中化来的,“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句是大师原封不动的话。
寺里有一丛小竹林,林中杂草自由生长,进入秋天,叶子发黄,有果实摇落,鸟雀来食。草中夹杂一些小桑树,只辣椒苗大小,颜色深沉,近乎于黑,三五只白蝴蝶在草间闲庭信步。它们不知有人来,也不知现在是何朝代。蝴蝶没有记忆,正如人世需要学习佛法,经过长期的修行,学习之后才能继承前人成果。佛教的修行并非高不可攀,它跟常人学习差不多,悟性、天赋固然必不可少,最重要的还是用功。惟俨大师的佛光只照有缘人,有大恒心者。正如作家写东西,要排除外界干扰,达到忘我境界,独自狂欢,如此妙手才能偶得。出家,入定,就如同作家忘我的那一刻。
寺院左后方,有两间大木屋。一间已经废弃,不过,显然还不时有人来打理,屋前保持得很整洁。另一间住了人。主人不在,屋檐下垛着很高的柴禾,有一大一小两只狗守着。它们见我来,一直跟着不放,不时大叫两声,尔后,突然跑到前面挡住我的去路,它们一定以为我想到屋子里去图谋不轨。这才是看家狗啊,哪像城里的那些宠物!我走近一看,屋顶落了十几只鸽子,灰色的羽毛和瓦片颜色几乎一致,它们在狗叫和来人前始终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停在太阳的余辉下,如同静物,似乎也学会了坐禅。
寺里的布局有些乱,甚至有些荒凉。敬桐师兄说,寺院重建需要招募很多自愿的建设者和劳作者。寺里承租了村里200亩田地,僧人和居士一起自种粮食、蔬菜,自给自足。住持明影法师继承他师父净慧长老的衣钵,不遗余力地提倡“生活禅”,农禅一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生活禅”,多好的名字,这是有意和当下接轨,在浮躁的生活中以劳作的方式,为世人提供一方净土,以此利益更多的民众。
上次《湖湘地理》记者王砚来此专访明影法师,感觉很好,推荐给我。其实,最先是我推荐给她的。当时,她想找一个未被市场左右的寺院作采访,打电话给我,我就给她推荐了药山寺。这里位置偏僻,来人稀少,离常德城区又不远,再适合不过。其实,我的这些看法都是从别处听来的,之前自己从未踏入寺门。结果,她来之后,又反过来向我推荐。明影法师198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2001年剃度出家,拜在净慧长老法座下,2014年来药山寺当住持。之前,他是河北柏林禅寺监院,河北佛教协会副会长。
我到药山寺的时候,明影法师前脚出门,去外地弘法去了。明影法师来到药山之后,寺里才全面启动复兴计划。自古就是这样,某个卓越者的出现往往会对佛法的兴衰产生重要作用。药山这个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佛教圣地已经荒废多年,百废待举,现在总算有了一些复兴的希望。
五点半,第一次在寺里用斋。虔诚至极。斋堂进斋时大家举止肃穆,无人言语,每一张桌子上都贴着佛家警示语,面对每粥每饭,思量自己的德行能否对得起这份供养。这些粮食都是居士信众馈赠的,来之不易,不能不敬畏。
整个下午没见别的人来,寺里的小师父告诉我,除了附近的居民或远道的佛家子弟偶尔来看看外,这里一向很静。
黄昏。落日照寺壁,小村庄有大气象。一股勃然之气从山寺背面升起,直到夜色降临犹不肯收缩,这似乎暗示着寺院复兴的希望。
日落之后,天空、大地以及青山之间,光线变幻不定,天地交界处色彩对比强烈。我能用肉眼看见夜色从大地上逐渐升腾起来,然后,一步步蚕食掉最后一抹余辉,世界至此被夜色淹没。
小时候一直以为黑夜是像一块大幕从天而降,可今天看到的事实并非如此,它是穿过黄昏从地上升腾起来的。这些黑色物质来自大地万物,从草木虫鱼、物兽烟火中渗透出,其中当然也包括人的内心,它们无从控制地分泌出一种暗物质,真正的黑夜由此诞生。而这,或许就是我们需要佛法的理由。
第二日
五点。晨钟,早课。
入堂,坐在一边听师父们诵经如歌,声音像来自天外。钟声涤荡,肺腑澄澈。天且未明,窗外有数点星子隐隐闪光,东方又大又亮的那颗是儿时经常见到的启明星。自从到城里上班谋生,已多年未见,有老友相逢之感。
六点半,东方既白,与其说晨霭从草尖、林梢散发出来,莫如说它们正在慢慢往回收走。想起昨日黄昏时它们从地上腾起的样子,这一晚,它们在人间大地逗留一宿,又回到原来的住处,这便是一个小小的轮回。
天一亮,我看见敬桐和常明两位师兄奔前走后,手脚忙碌。原来,耀和师兄要到长沙去送福田米,他们在替他收拾东西。耀和师兄是苏州人,也是居士,追随明影法师至此,他在寺里已经住了一百多天。福田米是寺院农田种出来的,师父们亲自插秧、收割、晾晒,各方居士自发出力帮忙,作为生活禅的一部分,福田米送往那些为重修寺院捐资出力的施主。
早斋之后,往寺东南啸峰拜谒惟俨大师化身塔。穿过田埂,从农家院篱笆墙下走过。院子里板栗金黄,清香从炸裂开的口子中飘出来,饱满的橘子沉甸甸地缀在枝头,几乎伸手可摘。有犬吠,只远远地跟着,不似昨日凶猛。经过一天,它们对我有些相熟了,叫一下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免得主人生气,以为它们不尽职尽责。山脚有石阶,直通祖师塔,只是路基太浅,陷在柴蓬之中,幸好不断有僧客前来参拜,用柴刀劈出一条路。中途,青草沿山腰长势生猛,淹没脚踝。荒径柴深,随手拨开旁边的草木,下面石碑列序无数。草木虽然带来很重的荒芜感,但它们也为石碑遮去了不少风化作用,碑文上的字迹在草木庇护下,经历数百上千年,依然清晰可辨,这些都是前代高僧圆寂后埋葬色身的坟冢。这么多的墓碑,可以想见此前寺院佛事有多兴盛。
拾阶而上,走到一半,太阳跳出来了,从东山后露出半张耀眼的脸庞。抬头看,一道金光正从舍利塔后面直射下来,白色的塔身顿时熠熠生辉。这就是佛光吧?
我双手合十。三拜。屏住呼吸,徐步绕塔一周。
那么,惟俨大师已经接纳了我?
多么俗不可耐的妄想。
回寺,在榉树下小坐。天阴,石凳冰凉。眼前浮现昨天刚来时的情景,恍如隔年。有人争辩,说这棵树大概五百多年,另一人说,最少不少于七百年。不管怎样,簌簌风声都是来自历史深处的声音。从包里翻出书,读几篇明清小品,还是最喜欢归有光,他的文章不简单流连山水,至真至性,细节纹理中隐藏大道。总体来说,明清文章格局太小,虽然后人称道那些笔记小品,那是没办法,人读了文章,总要列出一些好的地方。散文还是该往前追,至少到盛唐、魏晋,先秦最好。魏晋文情绪复杂,斑斓得力,读来如萨拉马戈,这是朋友今天在微信上说的话。鲁迅先生是真正得了魏晋文章的真髓。先秦是个忧道不忧贫的时代,世人求大道,改造自身与改造社会同行,勇敢介入现实。明清是封建制度的巅峰,专制越成熟,政府机器也就越钳制思想,个人理想不容宣扬,江湖外的意见更是无法通行,知识分子寄情山水是被迫的无奈之举。明清读书人的情形大概就像我现在这样,厌倦喧嚣的现实,却又无力改变,就抽空躲在偏僻的寺院来。奈何这短短几天,如同写文,明清小品易学,胸襟大道难得,要想追慕先秦大道,复古难矣,学佛更是不易!
拿出手提电脑写字,记录故乡与药有关的植物,这也是我来此的任务之一。已写到羊乳参、泽兰,再写乌饭子和扛板归。文未及就,天阴将雨,寺里喧闹起来。
寺院前坪晒了两千多斤福田米稻谷,这可都是劳动果实。我赶紧撇下电脑,与众师兄一起吆喝,急忙收谷子。用手扒。用簸箕撮。放下纤维袋直接捅。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芒尖和灰尘仗着风肆意飞扬,眼睛小心躲避,手臂肌肤有接触地方立马发痒。流下许多汗水,一个个灰头土脸,前后费时大约四十分钟。谷子装好,一袋袋搬进大堂。
我说,放在墙根就行了,干嘛非要搬到大堂里去?谷子还不够干,明天出太阳还要继续晒呀?他们说不行,怕有贼。寺里有贼来么?有的,你看见侧门外的柿子树没?以前是三棵,现在只有两棵了,肯定是让原来的主人偷走了,用锯子锯的!众师兄愤愤不平地说。
既然是原来的主人,又用一个“偷”字,这让我很不明白。
我问,那么,柿子树到底是谁的?众人回答说,是主人的。原来柿子树所在的土地以前是寺产,文革时期被分给了农户,最近寺院才重新收回来。现在树虽然是主人的,不属于寺院财产,却被大家一致用了一个“偷”字。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寺院旁边的树不能随便砍。那棵柿子树,树干不直溜,也不够粗,不能做木料,锯回去也没用,不知道主人为何偷偷锯掉,让它长在寺院旁边还能添一道景色。树的主人不敢白天来锯,怕被人说,是晚上偷偷干的,这种做法当然是贼了,大家一致认为。
这件事让人很费思量。我弄不明白那人为何要锯掉树,这样做,对他毫无用处;也不明白为何大家一致认为他是贼,因为他锯的毕竟是自己的树。这是我进寺以来遇到的一桩公案。
收完谷子,洗漱一番,为犒劳我们的筋骨,明喜师兄决定请我们到茶室喝茶。明喜师兄追随明影法师十几年,法号是明影法师的恩师净慧禅师所赐。明喜师兄妙手轻盈,拨弄古琴,清音洞彻,有琴人合一之境。此时,雨终于落下,如约而至,门外竹林淅沥作响,宛如另一张古琴相和,妙处难与人说。
明喜师兄用的古琴,所取材质是旧时祖屋的老房梁木。买琴时,明喜师兄说,做琴的师傅要她当众表演一曲,要听得满意,觉得所托是人,才肯卖,不然给再多钱都不行。因为这是师傅毕生以来,做得最好的一张琴,只卖给真正懂琴的人,此前他已轰走了几拨购买者。明喜师兄是虞山派吴门嫡传弟子,琴艺精湛,以一曲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征服了做琴师傅,抱琴而归。这首曲子由李清照所作,好曲配美琴,质地纯正,由知音者弹奏,即便是我这样的粗人,也听得入了迷。之后,她又弹了一曲《仙翁操》,亦为古曲,口口相传,由历代先师传到她手上,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
见明喜师兄兴致高,一旁的耀宇说,她平常很少弹这么多曲,她把我这个素未谋面的粗人当成知音者,让我受宠若惊。
听完琴已到了晚斋时间。雨后,均匀澄明的光照亮天地,田野像通体发光的玉石,被什么东西调合过了,浑然一体。只是,这道光很快就消散了,夜色猛然降临。
昨天说到夜色的事,当时,我从观察落日得到的情形判断,说夜色是从地上升腾起来的,它来自大地万物。其实,这个结论不全对。昨天是天晴,今天下了雨,雨后出现了另一种情况。夜色突然间从天而降,从上面覆盖下来,笼罩大地。看来,确实有夜幕降临之事,古人并未欺骗我。世事无常,无常是常,佛早已看透一切。
夜间,我从大悲殿观摩一场法事回来。进入寮房,打开电脑,一一打捞白天之事。屋外蛐蛐低鸣,在寺院里写字,心境了无牵挂,格外澄明。
第三日
早上起来,鸟鸣比寺里的钟声更响亮。
院墙外的柿子树缀满果实,芳香四溢,成了鸟雀争食的对象。一开始有好几种鸟,五花八门,后来只剩下乌鸦、喜鹊和鸽子三种个头大的,其他小鸟挤不进去。
昨晚来了四五位居士,夜里写东西到十一点,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早斋时看见人多了才发现。他们一早起来拿着大相机,到处走,像游客,不像是来参禅的,也不像我,安静地待着。
我想去寻竹林禅院。那儿离寺里有四五里路,位置更偏,环境更好,听说修好之后将是弘法的重要场所。“有一条大路直通那儿”,常明师兄告诉我,如果不嫌麻烦,走小路,穿过田垄和竹林也可以到,路程要近一半。
有近路,当然更值得走。人迹罕至,小道蹊径才有风景。
独步,走田垄,平畴沃野,村庄散落,耳边隐隐听见溪流声,却看不见溪在哪里。田中有劳作者二三,不时耳语,欣然乐耕。走了一段,我才注意,有一条茂密的草木长龙一样贯穿田垄,溪流就掩盖在草木之下。草木太过繁茂,溪被遮成了一道暗溪,这片田地,全靠这条小溪汲水供养。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在田垄正中遇上一对茂密小树,绿翳华盖,不知其名。这里,溪水被杂草纠葛延阻,已无声息,静静地从树旁流过。两棵树无疑是农人为夏天遮阳种植的。树下修筑了一个小小的土地庙,不到人高,香火痕迹很新,看来平时常有人来烧香供奉。有风吹过,野地泽兰的香气和野菊花、水蓼花开出的花香混合交织在一起,气味浓烈,周围似有万千蜜蜂嗡嗡作响。我恍惚了,难道回到了春天?
沿溪流直走,至山麓,山鸟成群,柴蔓上挂着成串的八月瓜。瓜已经熟了,露出雪白的肉质,咧着嘴朝我笑。只可惜,它们隔着小溪,长在陡壁上,路险,胳膊伸得老长也够不着。就把它们让给山鸟吧,事情本该这样,养活我的东西那么多,何必跟鸟争夺这一点食物?
山麓,有池塘,并排两户人家。两家的大门都锁着,篱笆紧闭,估计是下地干活去了。池塘里芦苇扬花,鸡鸣犬吠。
我溯流而上,溪水在杂花绿翳之下往前延伸,一条水库大坝出现在不远处。路上遇到两位农人,一老一少。问年轻的,他告诉我说,这条溪叫螃蟹溪,里面有很多螃蟹。他没说完,老者就站出来指正:明明叫无鱼溪,因为这里从来不长鱼。一条溪居然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难道螃蟹和鱼在这里结了仇?我问老者,他颔首捋须,笑而不言。看来不是螃蟹跟鱼有仇,他们父子正在置气!不过,他们置气归置气,并不忘给我指路。他们告诉我,再走几步,上了水库大坝,往里走就到了。
不过他们说:“那里可没有什么禅院,什么都没修起来,光是竹林。”
这回他们取得了共识。
他们的意思是让我掉头回去,没啥可看的。我当然不信,继续走。
爬上大坝,发现这是一个不小的水库。水上清风习习,竹叶的气息迎面而来。水库两边很陡峭,左边,有一条小道隐没在芭茅葛藤之中。走小道,沿水库往陡峭山路直走。真是毫无风景可言,芭茅太深,路太小,刺蓬从两边包夹过来,遮天蔽日。我走在里面,像钻隧道,什么都看不见。外面水库里,水鸟的叫声像在千里之外。遇到一株野柿子,矮,果子小,但熟到极致,一碰即落,捡起一颗剥开一尝,味道极好。
我越走越是晕头转向。
走到竹林深处,一脚踩下去,随时会飞出几只斑鸠。这里的鸟太多了,有一种蓝色的长尾巴鸟特别漂亮,多亏这些鸟撇开了我的注意力,不然一个人走在深不可测的林海之中确实有些担惊受怕。
我深深地觉得自己迷路了,竹林禅院不知身在何处。
它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禅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么?
我心无旁骛,同时,也毫无方向感,只是尽量朝一个方位走。后来,我在竹林外缘看到一处平地,那儿有一座破败的房子,一看就是废弃已久,肯定不是所谓的竹林禅院。
看来,我真该听那对父子的话,早点掉头的。
回来时,我没沿路返回,而是走他们说的那条所谓的大路。这条路在山中绕出几个大弯,然后穿过村子中心。街上热闹得很,人来人往,有各种各样的商店,甚至包括移动缴费厅和茅台酒专卖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里的经济比我想象中好很多,来了两天,我第一次看到它热闹繁华的一面。
通往寺院的路边,有人在埋锅造酒。那人直接在地上挖了一个近似于烧炭的火窑一样的东西,上面罩着巨大的天锅,侧旁接通出酒竹管,四周蒸汽腾腾,满街飘香,直往鼻子里钻。我凑过去看稀奇,蒸酒的主人豪气大方,顺手舀了一大杯谷酒给我。他的热情吓了我一跳,可我无福消受啊。一是酒量少,一大杯喝下去指定醉,再者,我在寺里挂单,饮酒是大忌,太无礼了。我婉拒了他的酒,这让主人感到非常遗憾,觉得自己的好酒没被外人品尝。我转身走后,听见他在背后不停叹息。
我去找敬桐师兄,告诉他走的消息。三天来在此打搅,居食是免费的,为表示感谢,我想给点钱。敬桐师兄在午睡,惺忪中明白我的意思。他说,他在寺里帮忙打理日常杂务,是自愿来的,不能接受居客的捐助,想捐钱,可以直接放入功德箱。他还补充说:“你这体格,若有心,春天可以来插秧,秋天来帮助收割福田米,寺里就缺你这样的人。”被他一说,我觉得自己冒昧无知,脸一下就红了。他看出我的窘迫,赶紧解围说“拣好行李,欢迎下次再来”。当然,我肯定还会来的,说不定就在下个周末。连明影法师的面都没见到,我怎会不来呢?旅游经济时代,这么稀有,丝毫没被世俗之气沾染的寺院,怎么不让人惦记?以后,我也许会像耀和师兄一样,成为这里的长年居士。
上路之前,我沐手提笔,虔诚地写下一首小诗:
寺里乾坤大,佛中日月短。
此去红尘路,青烟不相负。
禅门三日,红尘千里,虽只渡我一截,却在纷繁忧扰的生活铁壁中为我凿了一方小孔,通过这小孔,一道强光朝我照射过来,我看见洞孔那边是无边无尽的世界,恍若大海。我问众师兄,他们把这道光叫做般若,也叫做佛。敲开这个小孔的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禅?那么,我已经开始悟道了么?他们说,这只有我自己知道。
(来源:《禅》刊2016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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